还是男孩模样的他在窗边回头看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苏沐秋。他的背后是一大片金光灿灿的夕阳,让人忍不住想要奔跑过去浸身其中。他在漫天夕阳中回头看我,怀中抱着他熟睡的妹妹。他们浑身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像一尊神坛上的雕像,又像一个闪闪发亮的奇迹。
苏沐橙一直都相信,他们的母亲一直通过我和他们兄妹对话,将满腔的懊悔与思念传达给他们。我没想到,苏沐秋却一直是将信不信的。时隔多年,我依然会因此感到受伤。
苏沐秋抬起眼,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凝望着我。一见到这双眼睛,我便瞬间没了脾气。他一直知道该怎么对付我。他又问:“沐橙她知道我已经……的事了吗?你先别告诉她。”
我抿了抿嘴唇,心中一时不忍。
“她已经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我回答。一时沉默,仿佛我们俩之间生出了一片荒漠。我接着问,“沐秋,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刚才还走在马路上,然后……”他蹙起眉头,眼中流露出些许痛苦的神色,“我听见一声急刹车。我失重了,很痛,然后我就到了你家的阳台上。”
刚才。
我眨了眨眼睛。
他从那个夏天归来——我们所有人的青春结束的夏天。
“你知道现在是几几年了吗?”
他顺着我比划的手势,扭头望向我悬挂在门背后的日历。金虎奔腾的热闹图景下,明晃晃地写着残忍的四个数字:2022。
连2022年都已经走到了尽头。2015年的夏天,早就过去了。
我很不愿回想起那个夏天。那原本是我们的时代——苏沐秋和叶修与嘉世签订合约,如愿以偿地成为职业选手;我也平安度过重重难关,得到了z大的录取通知书,终于能回到杭州和苏家兄妹团圆了。摆脱了可恶的孤儿院,摆脱了神神叨叨的爷爷,摆脱了穷困潦倒流离失所,我们仿佛即将迈入我们一生的黄金时代。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直到那声刺耳的急刹车响起,一切期盼都碎裂了,所有人的青春都结束了。苏沐秋当场死亡,我们冲到现场时,沐橙疯了一般扑向她血泊中的哥哥,而我则在满目的生人与亡灵间寻找他的踪迹。他的魂魄离开了肉|体,他的身躯被烈焰熊熊焚尽,他的名字在户口簿上被一笔勾销。可是我始终没有找到他的一缕幽魂。他的母亲决定出发去寻找他,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的魂灵。我从未想到过,已逝的亡魂竟也能有如此丰沛的泪水和勇气。
而我们苦苦寻觅了七年的人,如今却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出现在了我的阳台上,依然是死去时的模样,天真无辜,什么都不知道。
他作为鬼魂初来乍到,处处都不习惯,我教了他一些出行方法和基本规矩,他倒也学得认真。学得差不多了,他又问起叶修和沐橙的近况,我嫌说来话长,便决定先联系叶修他们,明天带苏沐秋一起跑一趟杭州。这七年来,他们是如日中天的职业选手,而我则是闭门造车的书呆子,与他们联系渐疏,但他们都知道我仍然在寻找苏沐秋的幽魂。叶修嘴上说不相信我,坚称我是受刺激过度弄坏了脑袋,但是我知道他希望我说的都是真的。他真是一个很矛盾的人。相比之下,沐橙便纯粹许多。沐橙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她相信我一定能找到她的哥哥。我总算是没有辜负她的信任。
我当着苏沐秋的面,翻开笔记本电脑,双击打开聊天器。因为太久没有登陆,甚至连都遗忘了我的密码。我很快从寥寥无几的联系人中找到了叶修和沐橙。沐橙的头像灰扑扑的,叶修在线,却设置了免打扰。
我敲开叶修的头像,在系统缓存中,他的头像还是一片火红的枫叶。没想到,当我打开对话框时,万象更新,他的头像变成了丑陋的默认,而昵称也从“一叶之秋”变成了“君莫笑”。
“君莫笑?”苏沐秋有片刻的怔忡,“他现在在玩这个号?”
“这事儿……比较复杂,之后让他自己解释给你听。”我欲言又止。我不是不知道前阵子叶修退役的事,但当时我忙着准备公开课忙到两脚朝天,根本没时间去嘘寒问暖。等我忙完了手头的事,叶修那边已经在新服重新开了新号,一切从头,我倒也不好意思再去打听了。
我问叶修:“在吗?”这个开场白连我自己都嫌无趣和老土。
叶修隔了很久才回复我:“刚才在下副本,怎么?”
“有事,接视频。”
没等叶修回复,我便一个视频电话杀了过去。视频接通,屏幕那头的叶修看起来有些疲惫。研究生毕业后,我便没再和他见过面。不同于时常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的沐橙,叶修因为身份证原因,总是隐身幕后。他比我印象中要胖了一些。或许因为嘴里叼着烟,所以说起话来有些含混:“大晚上的,啥事儿啊?”
我开门见山:“我找到苏沐秋了。”
叶修有好几秒漫长的沉默。在这片静静的沉默中,我看见他缓缓伸手拿走口中的烟在烟灰缸中摁断。他回过神来,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摁断这根烟,于是又有些不知所措地从上衣口袋中再掏出一根烟,颤抖着想要用打火机点烟,却没点着。
“顾大小姐,谢谢你提醒我今天是冬至。装神弄鬼的游戏还没结束?”
仍然是略带揶揄的腔调,但是他的嗓音微微发涩,带着七年的积怨与伤心。他希望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