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八十五号一直走,看到第九十九,九十九号出口出去……”张晴老手执话筒仔细指示方向。室内暗暗地只开了他座前一盏落地灯,他坐直了讲电话,光影落到后面去,白发松松地被光映成了银色的网,脸却因为背亮而黯淡了。“然后你呢,看到养老院,下一条路叫ScottsdaleDrive向左转,Scottsdale,哪我拼给你:S,C,O……”张晴老讲带一点南方口音的漂亮官话,慢条斯理,尾音轻轻地往上飘。
“没关系,年纪大了平常也都睡得晚。没关系没关系,你们来,你舅妈不在,家里乱一点就是了——好好,待会儿见。”
张晴老放下电话,旁边茶几上抽回书,正想靠回去续读,隔壁看电视的家庭间里一个高昂的女声喊话道:“爹地,谁打电话呀?”是个童音,还有点大舌头,呜里哇啦地喊不太清楚。
“表弟!”张晴老象征性地伸直脖子对门提高音量道,“我上次跟你讲啦,今天要来的那个表弟。”
“表弟呀!”孩子的声音尖叫着复诵了一句,好像还有下文的样子,然而亦就此打住。
室内沉寂下来,家庭间里传来只隐约可闻的人声,是女孩子开着电视。张晴老这才拾起书与眼镜,待靠回去,迟疑一下,还是将书撂开,站起来去将厨房及前廊的灯关了。
他们是俭省的,原先开着许多灯是预计客人要到了,哪里知道一批糊涂访客途中失了他早先寄去的自绘地图,又延误至这晚上快十点了才到亚特兰大打电话来问路。算算这下还有四十分钟的车程,当然是把灯熄了上算。平常晚上,太太在不在,他们一家都只最多开两处灯。
张晴老戴上老花眼镜,心思回到他的杂志上:“华府区的中国人”。他这看了第好几遍了,总有个感觉这写文章的该是个熟人,可是字里行间推敲,却也不敢断定究竟是谁。
毕竟是离开华盛顿久了,人和事都隔阂了。张晴老有点时不我予的感慨,然而无论如何,面对这样一个题目,在华盛顿过了半辈子的张晴老还是极有意见的。
“你看看这篇文章。”因为自己感兴趣,前数日曾荐给来访的儿子读。“他说什么华府的中国人一代不如一代,靠着父母有钱有势,这个我是不同意的。进贤,你说呢?”
张进贤点点头。他素来习惯点头。眼下正看到文章里说中国人早些年鼓励子女们学理工,现在则要求子女攻医,中国人喜欢进研究机构,勤奋努力而永不当主管。进贤是长子,近四十岁的人,正是任职大公司研究部门的化工博士,现下最大愿望之一是他自己的儿子能念医科。六年前,公司里裁员,主管找了他张博士谈谈,要么给三个月时间另觅高就,要么自愿调往南部的新实验室,张博士对后一个提案点点头,就这样从美国首府来到了这花生州。彼时张晴老夫妇退休有年,虽然手上有房子收租,撑住华盛顿的高价生活也要叹艰难。还有一层重要因素是华盛顿熟人太多,社交不能免,排场不能弱,遑论出去打工,于是随子南迁。然而儿子上有岳父母下有妻小,也不能迎养,幸好张晴老不是没有根底的人,用不到靠谁,父子在同一区内买下两栋庭院,相去不过数英里,既不相扰又还可以走动照看。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坐在那里看看电视读读书,迷迷糊糊地就会眯过去一会儿,真是好好上了床睡却又是睡不着的时候多。张晴老这会儿自觉又是醒着的又是睡着了,照在眼帘上的是自家起居室里的灯,搁在腹部的手还握着那份《明报月刊》,怎么此身渺渺又回到弱冠时候在天津?
惊醒他的是门铃,还有女孩子在家庭间里尖声叫唤:“他们来了,爹地,他们来了。”
张晴老赶忙定定神起身去应门,一路过去把顺手的灯全开了。
客人是三男两女,全都二十来岁,或牛仔裤或短裤,或球鞋或胶拖鞋,破破烂烂一身,都不是好人家的打扮。此刻坐进了灯火映出辉煌的张家客厅里也都显得几分不自在。
“张伯伯的客厅好漂亮哦,这么讲究的家具我们连坐都要不敢坐了。”一个短小伶俐的女孩子笑着说。
张晴老受这恭维也笑了,“这套椅子全部是手工的。你看,这个茶几边上刻的是八仙过海。那边每张椅子也都刻了故事的。”
几个年轻孩子听说,全凑近去细看,一面嘴里赞叹。张晴老叫住自己外甥,指着墙上一幅着清代官服的人像道:“国丰,你还没有看见过吧,这就是你外祖父,我的父亲。”
余国丰原伏在地上看桌缘,闻言只好又爬起去看外祖父。他对这位舅舅也认识不深,彼此上次在台湾相见,他还流着鼻涕,去年刚到美国念书,奉母命先拜上过书信,后通过电话,这次贸贸然领了朋友前来求宿,原也曾挣扎考虑过一番,后来省钱的一念战胜一切,硬着头皮试问一声,却得到张晴老热烈回响,还殷殷寄上地图一纸,怕来客郊区不好认路。虽说亲郎舅,平素少问候也见生分,余国丰深觉带来的两袋水果难抵留宿人情,心中忐忑,就也不太晓得怎么讲话行事,只一切诺诺,算是尽晚辈礼数。同行的既是客带来的客,越发小心,一只只俱成呆头鹅。幸好先前发过话的叫王维莉的女孩子还算机灵,有时也能捉眼神,捕话风。
“余国丰,你外祖父还做官呀?”王维莉也走向那有真人高的滚动条前。
余国丰不记得听母亲说过这回事。原来余太太自己在家中最幼,民国以后许多年才生,前清的事不甚了了,上十多岁嫁了,做姑娘家的时候也甚平凡,没什么事迹可供遥想当年,娘家的事倒是鲜少提起。
张晴老见国丰对别人问起外祖父并无反应,就自己向王维莉道:“我父亲满清末年的时候捐过一个官,我小时候还看他穿过官服。这幅画呢,是后来请人家照照片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