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秀才!一年多不见了,瞧你这气色,该是有了富贵,衣锦还乡了吧?”
“哪来什么富贵,不过承老板吉言,该是不远了。”
“好啊好啊,那今天来,还是……老规矩?”
“嗯,玉鲢一尾,熊掌一面。”
广州城东门内一家小食铺,两个盘子上了范晋的桌,筷子捏起来,范晋点点左边的盘子:“鱼我所欲也”,再点点右边:“熊掌亦我所欲也”。
滑嫩嫩的白玉豆腐洒着青葱,金灿灿油光光的炸豆腐香气直冒,范晋心满意足地念叨着:“鱼与熊掌兼得,岂不快哉……”
自语间,神思缥缈,时光恍若倒转,又回到了一两年前,那还是初冬季节……
“真是有趣,豆腐就是豆腐,再念叨也变不成鱼。”
当时他也在这般自得其乐,邻桌却有人扑哧笑了出声,偏头一看,却是个翩翩美少年。清脆悦耳的嗓音外加绷起的高高胸脯,还有瓜皮帽下那乌溜溜的大辫子,纵然范晋眼拙,也能看出是一个西贝货。
“子非豆腐,安知豆腐成不了鱼?子也非我,安知下我肚的不是鱼?”
范晋认真地驳斥着,然后想到对方是个女子,再不多话,埋头吃鱼……豆腐。却不料那小姐径直坐了过来,手一伸,将范晋那盘“鱼”丢到了邻桌。
“那么,空空如也,你也能当鱼吃喽?”
这小姐促狭地说着。
范晋一愣,入眼的却是姑娘那白皙如玉的手掌,下意识地用筷子点着:“哪里是空空如也,这里还有鱼……不,熊掌。”
接着他就意识到不好,抬眼看去,正见到小姐正皱眉欲恼,四目相接,时间就这么凝固了。
日月如梭,一眨眼功夫,世事变幻了一轮,可终究还是乌云散尽了。将思绪从记忆中抽出来,范晋满足地叹了口气,跟回忆比起来,美好的未来更值得期待。
今日是乡试前的科试,有冷面学政史贻直督场,本是走过场的科试,气氛也变得无比滞重。不少生员都是战战兢兢,出了考场都还忐忑不安,可范晋却是心中笃定。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被刷下来,这种自信不仅来自于之前的苦读,在英德一年多的经历,也让他的心性有了长足进步。当初贼匪夜袭李庄的时候,他握着长矛守在教室门口,从那时起,心中就立起了一座山峦,一点点冲天而上。
这还拜李肆所赐,年纪比他小了四五岁的李肆,能有现在这一番事业,让范晋很是钦佩。只是……什么资本怪兽,什么三个相信,李肆说过的一些东西他也有所耳闻,隐约觉着既跟圣人言相合,却又有悖圣贤大道。反正这广东风气怪异,乡间什么奇谈怪论都有,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觉都是些草民商贾工匠之流的东西,李肆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吃完豆腐,丢下十来个铜子,范晋哼着“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悠悠地朝家里行去。
广州府学里,有人心情正糟到极点,别说唱小曲,不是自忖身份,早就骂娘了。
“连抬格避讳都不知,满篇错了十多处,这样的人还能是廪生!?”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进!?这连书都没背周正,还想去考乡试!?”
即便强自压抑,史贻直也快咆哮了,眼见就要动笔画下一个个大叉,伺立的教授赶紧摇手。
“大人哪,历届科试,黜落都默有定额,大人要破这旧例,可是大忌讳。”
听到这话,史贻直停住,目光闪烁不定,之前在韶州府学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里。
“只以笔墨粗劣黜落,不说知府大人,制台宪台的门,他都是能敲得开的。大人,若是没有明显的纰漏,何苦硬拦此人?再说了,平心而论,他没有找枪手替考,全以自身学问应试,对大人的敬畏之意,对进学的虔诚之心,远超他人哪。”
当时他正要给一份书法丑陋不堪的试卷划下大叉,府学教授按住了他的笔,这么对他说着。
一听这话,史贻直就知道有文章,翻开卷子名栏一看,两个字赫然入目:“李肆”。
史贻直不清楚李肆其人,府学教授低低说道:“就是李北江”,他这才恍然。身在广州城,李北江携湖广江西米商济粮的事迹,他还是有所耳闻,只当是一个豪商,却不想居然是个十八岁的童生……
再仔细翻看了卷子,史贻直心中一凉,同时也将李肆此人打为“狡奸之辈”。因为这卷子答得四平八稳,以他的学问造诣,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老手先做好了的文章,他自问对学政衙署管得极严,看来就算不是泄题,自己事前圈定的题目范围,也由手下传给了此人。
又气又怒,外加对这一手铁线般拧出来的笔法很是厌憎,史贻直差点就要将一个大叉径直劈在卷子上,府学教授的话又在脑子里翻腾起来。
是啊,何苦呢,人家毕竟没有什么明显的过错,也找不出作弊的痕迹。泄题这种事,无凭无据,深究下去,说不定还要牵累自己,这是太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