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你的父母一定打心眼里恨我。”每次我们听到布谷鸟钟的声音,尼克都会说上这么一句话。当然尼克并不蠢,他不会出主意让我们当场把那座布谷鸟钟处理掉,其实说心里话,我倒还挺想扔掉那玩意儿。整天待在家里的人是我(毕竟我是失业人士嘛),我必须整天等着它不时发出粗厉的尖叫,仿佛我正紧张兮兮地待在一家影院里面,身后坐了一位动不动就发飙的影院常客,我正极力让自己扛过此人一阵又一阵的抽风,每次那位抓狂的常客一发飙,我都感觉又是松了一口气,(“好歹发飙了!”)又是一肚子怒火。(“居然又他妈的发飙了!”)
在乔迁宴会上,布谷鸟钟惹得人们好一阵大惊小怪。(“喔,你看,那边有座古董钟!”)乔迁宴会是我亲爱的婆婆莫琳·邓恩死活要办的,实际上她倒没有死活坚持要办,“坚持”并不是邓恩老夫人的风格,她只是认了一桩理,然后就理所当然地把事情当成这样来办。我们搬家后的第一天早晨,她带着一盘炒鸡蛋和一袋家庭装的厕纸出现在门前台阶上,借此欢迎我们回家,可是厕纸配炒鸡蛋似乎不太妥当吧?从那时开始,她便理所应当地提起了乔迁宴会,仿佛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么说,你们想什么时候办乔迁宴会?”“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应该邀请谁来参加乔迁宴会?”“你们是想办一个乔迁宴会呢,还是办个其他种类的宴会找点儿乐子?不过话说回来,传统的乔迁宴会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于是乔迁宴会就定下了一个日期,正好定在今天,结果邓恩一家子和邓恩家的朋友们纷纷上了门,抖一抖雨伞甩掉十月的蒙蒙细雨,一丝不苟地在小地毯上擦了擦自己的鞋,这张小地毯是莫琳一大早为我们带来的,上面写着“喜迎八方友”,十足十是从“好市多”量贩店买来的廉价货。至今为止,我在密西西比河畔只住了四周,却已经对大宗购物略知一二:这里的共和党人常去山姆会员店购物,民主党人常去“好市多”量贩店购物,但所有人都会一次性买上一大堆东西,因为密西西比居民跟曼哈顿居民不一样,他们的家里不仅放得下二十四罐糖醋渍菜,而且还真用得上这二十四罐糖醋渍菜。(要是一个聚会上少了装满泡菜和西班牙橄榄的餐桌转盘,要是泡菜和西班牙橄榄不是刚刚从罐子里捞出来,那还怎么算得上一个尽兴的聚会呢。)
让我来讲讲当时的场景吧。今天是个气味浓郁的日子,人们把室外的气息带到了屋子里,他们的衣袖和头发上都沾染着丝丝雨水的味道。莫琳的朋友是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带来了各色各样的吃食,一道道都用塑料碟盛着,那些塑料碟可以用洗碗机进行清洗,她们还会在宴会之后要回来……说真的,她们会不停地问你要这些塑料碟,要了一遍又一遍。眼下我已经学乖了,明白自己应该把这些塑料碟通通洗干净,再一个个地送回主人家,但刚刚来到密苏里州的时候,我对这些规矩还一无所知,于是尽职尽责地扔掉了所有的塑料碟,结果不得不去新买一批还给大家。莫琳的死党薇琪立刻注意到她收到的是刚从商店里买来的新品,绝不是她交出去的原装货,当我解释了自己是如何犯了错,她居然吃惊地瞪大了双眼,“这么说来,纽约的人们完全是另一套做法”。
话又说回乔迁宴会吧,莫琳的朋友都是从很久以前的各种场所结交而来的:要么是家长教师联谊会,要么是图书俱乐部,还有商城的那家鞋店,谁让她当初每周花四十个小时将一双双粗高跟鞋套到一个个中年女人的脚上呢。(莫琳凭眼力就能看出一只脚的尺码,比如“女鞋八码,鞋宽为‘窄’”'2'!这是她在聚会上常耍的招数。)莫琳的朋友全都打心眼里喜欢尼克,而且全都讲得出这些年来尼克为她们做过的桩桩美事。
前来聚会的年轻女人倒是有可能成为我的朋友,她们一个个炫耀着一模一样的淡金色楔形发和无扣拖鞋,她们是莫琳那些朋友的女儿,全都打心眼里喜欢尼克,而且全都讲得出这些年来尼克为她们做过的桩桩美事。商城倒闭以后,这些女人大多数丢了饭碗,要不然的话,她们的丈夫便因此丢了饭碗,所以她们纷纷告诉我一些“既便宜又好做的吃食”,通常涉及罐头汤、黄油和膨化小食做成的砂锅菜。
前来聚会的男人们则个个友善而安静,聚成一圈圈蹲下来谈论着体育运动,对我毫不吝惜笑容。
所有的人通通很友善,要多友善就有多友善。莫琳将我介绍给了她所有的朋友,那架势仿佛在炫耀一只稍有些危险的新宠物,“这是尼克的妻子艾米,她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她那些体态丰满、一腔热情的朋友顿时岔了神,握紧双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纽约人”这个词,嘴里的话却跟脸上的神情对不上号,“那一定棒极了”。要不然的话,她们会尖声唱起“纽约,纽约”,踩着爵士舞步从一边扭到另一边。莫琳有个在鞋店结识的朋友芭波,她慢吞吞地拉长调子说道:“居然是纽约来的玩意儿!快拿根绳子来结果了这捣蛋精……”我一头雾水地眯着眼睛瞥了瞥她,她又补充了一句“喔,这是一则调味汁老广告里的台词”,可是我仍然摸不着头脑,于是她涨红了脸,用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臂说:“我不会真的拿根绳子来结果你的性命的。”
到了最后,所有人都“哧哧”地笑了起来,承认他们从来没有去过纽约,要不然的话,他们倒是去过一次纽约,但是对纽约不太感冒,于是我说了些“你会喜欢纽约的”、“不是每个人都对纽约感冒”之类的话,或者只简单地“嗯”上一声,因为我能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光了。
“态度友好些,艾米。”我与尼克在厨房里为大家添饮料时,尼克对着我的耳朵说道(中西部的人们一心喜爱两升装的苏打水,总是两升装,然后再将苏打水倒进红色的一次性大塑料杯里,回回如此)。
“我哪里不友好了。”我忍不住抱怨。尼克的话真的伤了我的心,不管问那个房间里的哪个人,我知道他们都会夸我十分友好。
有时候,我觉得尼克认定了我是某种人,但他生造出的这个我压根儿就不存在。自从我们搬到密苏里州以后,我已经跟女孩们一起在晚上出去疯玩过,参加过慈善步行,为他的父亲煮过砂锅菜,还帮别人卖过彩票。我把自己最后的家底给了尼克和玛戈,让他们能够买下一直憧憬的酒吧,甚至把支票夹在了一张状似一杯啤酒的卡片里,结果尼克只是不情不愿地淡淡道了一声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正在千方百计地尽力。
我们把苏打水给了大家,我脸上的微笑更加灿烂,笑声更加响亮,简直称得上仪态万方、兴高采烈,还不时问一问大家是否需要别的东西,夸一夸女人们制作水果沙拉、蟹酱和泡菜条的手艺,那泡菜条可是裹在奶油干酪里再裹进意大利腊肠里的。
尼克的父亲跟玛戈一起到了场,两个人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前台阶上,透出几分阴森森的气氛。比尔·邓恩身材瘦长但依旧英俊,额头上贴着一块小小的创可贴,玛戈则冷着一张脸,用发夹束着头发,眼神一直在回避父亲。
“尼克。”比尔·邓恩一边说一边跟尼克握了握手,抬脚进了屋,对我皱了皱眉头。比尔·邓恩的身后跟着玛戈,她一把攥住了尼克,把他拖到门后小声私语起来:“我完全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知道他是心情不好呢还是犯浑,反正我一点儿头脑都摸不着。”
“好的,好的,你不用担心,我会留点儿神。”
玛戈耸了耸肩。
“我是认真的,玛戈,去拿杯啤酒放松一下,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你都不用管爸爸了。”
我想,如果刚才发脾气的人是我,尼克准会抱怨我心眼太小。
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们一直在绕着我滴溜溜地转,她们告诉我,莫琳一直夸我和尼克是多么般配,她们也觉得莫琳没有说错,我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比起我们在结婚前听到的陈词滥调,她们这些带有善意的套话更加讨我的欢心。在我们结婚前,人们总是说:“婚姻就是互相妥协、努力经营,然后更加努力地经营、沟通和妥协,随后再来一轮经营。”凡入此门者,请万勿心存侥幸。
我们在纽约举行的订婚派对算得上一桩最彻底的明证,当时到场的所有客人都拜倒在葡萄酒和恨意的脚下,仿佛所有夫妻在赶赴俱乐部的路上都吵过一架,要不然就记起了某些斗嘴的时刻。就拿莫里亚蒂来说,莫里亚蒂·宾克斯是一位八十八岁的老妇人,她的女儿是我母亲最亲密的死党,老太太在酒吧里拦住了我,嘴里大喊了一句话,仿佛爆出了一声响雷:“艾米!我要和你聊聊!”她的手指关节显得格外粗大,一个劲地摆弄着手上那些珍贵的戒指,又是捻又是转又是扭,还伸手抚摸着我的胳膊(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就这么抖抖索索地摸年轻人,用冷冰冰的手指觊觎着软乎乎、暖嘟嘟、美丽而新鲜的肌肤)。宾克斯告诉我,她家那个过世的老鬼跟她结婚了六十三年,他不太“管得住自己的下半身”。在讲述她家老鬼的风流史时,宾克斯睁着一双昏花的老眼,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微笑,仿佛在说“我都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只要我想说这种鬼事,谁也拦不住我”。“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哪,”老太太一边急切地说,一边紧紧地攥住我的胳膊,让我浑身发凉,“但是他爱我比爱其他女人都深,我心里明白,你心里也明白。”这个故事的寓意是:宾克斯先生确实是一位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不过你知道,婚姻总是一场妥协嘛。
我赶紧向老太太告辞,又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行而过,不时冲着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露出微笑,那些脸上全都挂着疲惫而失望的神情——在迈入中年时,人们便会承袭这样的神色。大多数上了年纪的来宾也已经喝得醉意醺然,情不自禁地跳着年轻时的舞步,跟着乡土爵士乐摇摇摆摆,看上去似乎更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