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天前,突然传来命令让所有停泊中的军舰出动,沿海岸巡航炮击阿特阿的叛民。前天上午,从雷特努传来的炮声惊动了我们。今天也还能听到远处隐隐的炮声。
八月×日
瓦伊内内农场举办了野外骑马赛。因为身体状况尚好,我也参加了。驰骋十四英里以上。非常愉快。对野蛮本能的倾诉,昔日欢欣的再现,我好像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活着就是对欲望的感受,”我一边在草原上疾驰,一边在马上昂然想道,“就是在所有事物上面,感受青春期时对女人身体感到的那种健全的诱惑。”
但白天的愉快付出的代价是夜里急剧的疲劳和肉体痛苦。正因为时隔好久才拥有了如此快乐的一天,这种反作用使我的心彻底暗淡了下来。
过去,我从来没有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过后悔。我只对自己没有做的事感到后悔过。自己没有选择的职业,自己没有勇于尝试(虽然的确有过机会)的冒险,自己没有碰到过的各种经验——当想到这些时,贪心的我总会感到焦躁。但是,这种对行动的纯粹的欲望最近在逐渐消失。也许像今天白天那样不带一点阴影的欢乐再不会到来了。晚上回到卧室后,由于疲劳的缘故,纠缠不休的咳嗽如同哮喘一样激烈发作,关节的疼痛也一阵阵袭来,它们使我纵然不情愿也不得不这样想。
我是不是活得太久了?以前也曾经有一次想到过死。那是追随着芳妮渡海来到加利福尼亚,陷入极度贫困和极度虚弱中,和朋友、父母切断了一切联系,躺在旧金山的贫民窟里独自呻吟时候的事。那时我常常想到死。但是直到那时,我还没有写出堪称我的生命纪念碑的作品。在把它写出来之前,无论如何不能死。不然就连对鼓励、支持着我走到现在的尊贵的朋友们(比起父母,我先想到了朋友)也是忘恩负义。因此我硬是在吃不饱饭的日子里,咬紧牙关,写出了《沙汀上的孤阁》(Pavil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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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呢?我不是已经把自己能做的工作都做完了吗?它们是不是优秀的纪念碑暂且不论,总之,我不是已经把自己能写的东西写完了吗?勉强自己——在这执拗的咳嗽和喘息、关节的疼痛、咳血,以及疲劳之中——延长生命的理由在哪里呢?自从疾病割断了我对行动的渴求之后,人生对于我只剩下了文学。文学创作。这既不是快乐也不是痛苦。这只能说是“唯一”。因此,我的生活也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我是一匹蚕。蚕不管自己幸福与否,都不得不织茧,我也只是在用语言的丝编织故事的茧罢了。但是,可怜的病楚的蚕终于把茧织完了。对他的生存来说,不是已经没有任何目标了吗?
“不,还有。”一个朋友这样说,“要变身。变身为蛾,咬破茧子,飞上天空。”这是出色的比喻。但问题是,在我的精神和肉体里,是否还剩有足够咬破茧子的力量。
十七
一八九四年九月×日
昨天管做饭的塔洛洛说:“父亲和其他酋长们一起,明天要来拜访,说是有事商量。”他的父亲老颇埃是玛塔法一方的政治犯,也是邀请我们参加狱中卡瓦酒宴的酋长中的一位。他们于上个月底刚被释放。在颇埃入狱时,我付出了许多关照:请医生去监狱,为生病的他办理假释手续,再次入狱时替他支付保释金等等。
今早,颇埃和其他八名酋长一起来了。他们进到吸烟室,按萨摩亚的习惯在地上蹲成一圈。随后,他们的代表开始说话了。
“我们在监狱里时,茨西塔拉赠与我们不寻常的同情。现在我们总算被无条件释放了,出狱后大家马上商量着,要设法表达一下对茨西塔拉的深厚情意的感谢。比我们先出狱的其他酋长里,有很多人作为释放条件,现在还在替政府修路。看到这些,我们也打算替茨西塔拉家修一条路,把它作为我们发自内心的礼物。这是大家商量后的决定,请务必接受这个礼物。”原来,他们是想修一条连接公路和我家之间的道路。
只要是比较了解土著的人,谁都不会对这些话过于当真。但不管怎样,我听了这个提议非常感激。虽然说老实话,这事到头来,我还得因为出工具、饭菜、工钱等等(对方也许会说不要,但最终还是要以慰问老人或病弱者的形式拿出来)而破费一场。
但是,他们进一步说明了这个计划。他们这些酋长随后会回到各自部落,召集全族中能干活的人。一部分青年将带着小船住到阿皮亚市,负责沿着海岸给干活的人们运送粮食。只有工具由瓦伊利马设法安排,但决不接受任何礼物……等等。这是令人吃惊的非萨摩亚式的勤劳。如果真的照此实行的话,恐怕在这个岛上是前所未闻的。
我向他们郑重地道了谢。我坐在他们的代表(此人我并不熟识)对面,他的脸在刚开始致词的时候非常矜持,但当说到茨西塔拉是他们在监狱里唯一的朋友时,突然流露出一种燃烧般的纯粹的感情。并不是我在自我陶醉。波利尼西亚人的假面——对白人来说这完全是不可解的太平洋之谜——竟然会如此彻底地摘掉,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九月×日
天气晴朗。他们一大早就到了。召集来的全是些体格健壮、面容纯朴的年轻人。他们马上着手新道路的施工。老颇埃兴高采烈,看上去似乎因为这个计划返老还童了。他不停地开着玩笑,好像在向青年们夸耀自己是瓦伊利马家族的朋友似的到处走来走去。
他们的冲动是否会保持到道路完工,这对我完全不是问题。他们主动计划了这件事,并且,已经着手在做这件在萨摩亚前所未闻的事。——这些就足够了。试想一下,这可是道路施工——萨摩亚人最讨厌的东西,在这片土地上仅次于征税的导致叛乱的原因,不管拿金钱还是刑罚都无法轻易诱使他们参加的道路施工。
这件事,让我觉得自己在萨摩亚至少完成了一件事,从而有理由得意一下。我很高兴。事实上,像孩子一样高兴。
十八
进入十月份,道路基本上完工了。作为萨摩亚人,这是令人吃惊的勤劳和效率。在这种场合很容易发生的部落冲突几乎没有发生。
史蒂文森决定举办盛大的宴会纪念工程完工。他不分白人或土著,向所有这个岛的主人无一遗漏寄去了请柬。但令他意外的是,随着宴会日子临近,从白人以及与白人亲近的一部分土人中收到的答复,竟然全是回绝。他们把孩子般天真的史蒂文森高高兴兴准备的宴会当成了政治上的伎俩,以为他正在纠集叛徒,准备对政府制造新的敌意。和他最亲近的几个人也不说任何理由,只说不能出席。宴会上来的几乎全是土人,尽管这样,列席的人数仍然很多。
当天史蒂文森用萨摩亚语发表了感谢的演讲。几天前,他用英文写出底稿,请一位牧师翻成了土著语。
他首先对八位酋长致以深切的谢意,接着对众人说明这个美丽的提议所产生的经过。自己最初是想拒绝这个提议的。因为自己很清楚,这个贫穷的国家正在遭受饥饿的威胁,而且几位酋长的家和部落因为主人长期不在的缘故,正急切地等待着治理。但是最终自己接受了这个提议,那是因为,这次工程带来的教训将比一千棵面包树都更有用,此外还因为,接受如此美丽的好意对自己是无上的喜悦。
“酋长们哟,看到诸位屈尊劳动的情景,我感到内心逐渐温暖起来。那不光是由于感谢,更是由于某种希望。我从那里看到了一定会为萨摩亚带来美好未来的保证。我想说的是,诸位作为抵抗外敌的勇猛战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如今守卫萨摩亚的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修建道路、开垦果园、种植林木,并用自己的双手精明地推销它们。一句话,就是用自己的双手开发自己国土的丰富资源。如果诸位不这么做的话,其他肤色的人们就会去这么做。
“对自己拥有的东西,诸位做了些什么呢?在萨瓦伊?在乌波卢?或是在图图伊拉?诸位难道没有听任猪猡蹂躏它们吗?猪猡们烧了房子,砍了果树,还在为所欲为。他们不播种却收割,不播种却收获。但是,神是为了你们,才给萨摩亚的土地播下财富的。富饶的土地、美丽的阳光、还有充足的雨水,这些都是神赐予你们的。我再重复一遍,诸位如果不保护它们、开发它们的话,不久它们就会被别人夺走。那时诸位和诸位的子孙就会被抛弃到外面的黑暗里,除了哭泣没有任何办法。我并不是在危言耸听。我已经用这双眼睛看到过许多这样的例子。”
史蒂文森讲述了自己亲眼所见的爱尔兰、苏格兰高地以及夏威夷原住民们悲惨的现状。接着他说,为了不重蹈这些复辙,必须从现在起奋发图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