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斋最后一片梅花落尽的时候,身处福州的韩伋收到了谢时的第一封来信,彼时随着信件一起被信使送来的,还有一个厚重的六层红漆食盒。食盒放置一旁,韩伋先拆了信笺,从泛着冷香的信中,不期然滑出一朵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干枯梅花,韩伋及时用手接住,不至于让其落到地上,又将其珍重地夹入惯常看的书中。
来信不长,韩伋先是快速阅览一遍,以得其意,看第二遍时,才缓下急切的心思,逐行逐句地细品起来。正巧进屋来汇报的周平便见到,自家主子手拿着信,看了又看,嘴角缓缓勾勒出一道清浅的弧度,想来心情甚好。周平心中也乐道,这还是谢公子走后,头一回见到主子这么高兴,也不知谢公子在信中写了什么,让主子露出这般笑容。
谢时自然没写什么逗乐捧趣的事儿,相反,信中一开头,谢时就“严厉谴责”了诸位同僚“先斩后奏”的推卸责任行为,并且重点“点名批评”了韩伋这位主公上梁不正下梁歪,起了极坏的带头作用。而可怜的小谢先生身为下属,面对如此“强权”,只能忍气吞声,伏低做小应了下来,以至于如今身兼数职,忙得脚不沾地。
信末还附赠画了一个面上两行宽泪,头顶着两个硕大鸭梨的萌版青衣小人,其可怜之态跃然纸上,而更让人捧腹的是,信纸的下一页,这可怜兮兮的青衣小人便扔掉两个鸭梨,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锤子,暴打身旁的玄衣小人,角落处还有一只黄白花色的狸花猫崽子在舔爪子看热闹……
周平本是低头敛眉,静静在一旁候着,就听见那头传来主子爽朗的笑声,这位服侍韩伋将近二十年的管事一时被惊得,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年老不中用了,要不怎会出现幻听哩?他猛地抬头,便瞧见主子眉眼舒畅,且因为实在过于开怀,竟还笑出了声。
这还是自上任家主也就是韩伋的大兄早逝后,周平第一次见到自家主子开怀大笑……这位忠仆一时感慨万千。
见周平看来,韩伋还朝他展示了一番谢时的“大家之作”,笑道:“阿时画的,是否可爱至极?”也不知道这是在说,那画作可爱,还是指人过分可爱了。
周平定睛一看,待看清楚那纸上画的是什么,不禁心下无语。主子呀,若老奴还看错的话,这两个小人画的是您和谢公子吧?您身为被打之人,怎得一点都不恼怒于谢公子以下犯上,反倒还如此高兴呢?
不过还真别说,谢公子这手画作虽说仿若小儿作画,童趣幼稚,但寥寥几笔,却奇异地抓住了人物精髓,看画之人一眼便能领悟其中之意,连周平这老人家看了,都差点乐出声来。谢时若是知道周管事的评价,可能便会同他好好介绍一番现代Q版画和各种传神意会的表情包了……
来信被韩伋反复看了几遍,等周平得了他的示意,去将外面的几位前来禀报的大人请进屋时,韩伋还未放下手。等人进了屋,韩伋还将其中几页递给了离得最近的宋寿,道:“这是阿时在书院的一些情况,宋先生可看看。”
谢时来信不仅是来“讨伐”韩伋的,信中还顺道交代了他对书院的一些安排。自那日宋郗老先生当着诸位师长的面,宣布了韩伋的任书后,谢时这代山长的位子便板上钉钉了。
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书院山长了,对于这项授命,不是无人反对的。毕竟谢时说白了只是一介秀才,只比那白身好了一点,年纪又过分年少,无甚名望,可以说是在“学术圈子”里藉藉无名,此等黄毛小儿当顶头的山长,岂能服众?
谢时心中已经料到了这种场面,但让他意外的是,东沧书院竟无一夫子站出来公然反对?他不知道的是,东沧书院自建立初,便已有了反蒙的苗头,而韩伋继任山长后,所招揽的先生更大多或是以前朝遗孤自诩,不愿出仕为本朝效力的儒士,或是对蒙朝统治和现有之世情失望透顶,心灰意冷的隐士大儒,还有的本来就是追随韩伋的幕僚。
这些人既能得韩伋招揽,自然是极为推崇韩伋,以韩伋为主,对于韩伋亲自任命的谢时,他们哪怕心中有微词,看在山长的面子上,也不会公然反对,且没看威望最高、最适合当山长的宋老都大力支持吗?
于是有两位大佬撑腰护航的谢时便大胆地开始了他的真人版“书院经营模拟”游戏,然而小谢山长初上任,便遭遇了职业危机——书院的师资不够!书院新的一年又没有新招入学子,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一切又要怪在韩伋头上了。
前头说了,书院的教书先生们大多都是“反贼预备役”,但韩伋起兵占据了整个偌大福州,裁了一大批尸位素餐的官员,这个时候就需要人补上,于是那些原本就是幕僚的先生们便一个个脱了夫子的伪装,被召去干老本行。东沧书院另也有一些教书只为了谋生的夫子,怕被牵涉连累,便向书院递了辞呈,另谋高就了。
调了一大批,走了一小批,这般下来,书院竟是只余下不到十位夫子?!小谢山长赶紧让人发布招贤令,广招名师。然而这先生一时半会肯定招不来,开学又在即,谢时没办法,只能自己顶上充当夫子,同宋老、秦睢等人商量后,在书院课程设置中增添了一门“科学科”,为其他夫子分担一些学生。
“科学科”这名字一听,诸位便知谢时这是要教授什么内容。不过其实本来按照谢时的打算,是想起个类似“格致课”这般文绉绉的名字,然而秦睢认为,他教授的数理之学同谢时的“格物致知”之学乃同宗同源之学,皆旨在探索自然无穷奥妙,修习数理之学的学子也理应修习谢时开设的“格致课”!
于是最后由宋公拍板,直接合二为一,单独开设一科,下设两门课,既如此,谢时便直接捧大脸,借用了人家西方的“科学”一词,直接给书院的新学科冠上了。
“科学科”的设立说来也是一个巧合,原本谢时在福州时,为了协助韩伋派出的船队将来能够顺利航行到达美洲大陆,寻回新粮种,便已经开始和岑羽寻来的匠人们一起探讨制作航海钟和六分仪。
谢时回了乐县,这群还未研究出成果来的工匠自然也得跟着谢时走,再加上岑羽为了谢时能捣腾出更多捞金的产品,而为他组建的一支匠人队伍,一时之间,队伍之庞大,竟让谢时有了从前带师弟师妹们做科研项目之感。
正好这会书院老师不够,谢时一看,这不就是现成的指导学子们学习“格物致知之学”的“专家老师”吗?现成的人力资源不能浪费,正好也让这群饱读“孔孟之学”的书斋学子都来开拓一下视野,感受一番现代科学知识的洗涤。
你说,此乃杂学,非正经学问?正好,东沧书院本就是以经世致用“实学”立说和离经叛道闻名的。
从前谢时在福州韩家,曾同韩宁有过一场关于匠人的讨论,他一直叹息华国古代匠人并不是缺了发明创造的能力,只是手艺囿于服务贵族享乐,且地位不高,未得到整个社会的重视,工匠之道自然就未能发展出专门的学问研究来,以至于在近代以来被西方人赶超,进而欺凌。
恰逢他来到此世,如今也有了改变的机会,便由他留下一丝火种吧,这是谢时设立科学课的初衷。当然,别看谢时此时立下了远大志向,等备课写教材的时候,谢时便发现以他的能力,这门课恐怕最后会变成面向小学生的科学知识普及课堂和现代农学知识课堂……
宋寿看完关于“科学科”的设立和“格致课”的安排后,笑道:“谢公子总有些超出常人想象的奇思妙想,这科学课乃一创举,虽说不可能人人都如谢公子那般身怀奇才,时不时便能创制出一些于国于民都有利的实用之物,但习了科学之道,若是学子们能也得公子一二分才学,也极大受用了。”
韩伋将信妥帖收好,自然而然点头,“阿时遗世而独立,思常人不能思,万望书院师生不要辜负他的美意才是。”
等宋寿等人汇报完公务告退后,韩伋才有时间打开随着信件一同来的食盒,最上面一层放着一罐色呈墨绿、颜色发黑瞧着就颇为“黑暗”的东西。韩伋打开来看,没瞧出此物是什么东西。还是看了谢时随手附的一张纸条才知道,这是苦菜干。顾名思义,苦菜晒干后得到的菜干。
春日到来,龙峰山中野草勃发,谢时原先没注意到这遍地的野菜,还是看到百姓挎篮在山中采摘,问了才知,这是一种可以吃的野菜,因为味道极苦,当地老百姓们直接呼之苦菜。
然而苦菜味道虽苦涩难以下咽,却可以清热解毒,明目止咳,还可治痢疾等多种疾病。这是谢时回去后翻了医典才知道的,寻常百姓自然不知苦菜有这么大用处,大多穷苦百姓不舍得看病花钱,于是一有点什么小咳小疾,便会摘些苦菜回家吃,大多都能缓解,后便养成了春日摘苦菜吃苦菜的习惯,盖因春日的苦菜刚从地表冒出,是一年中的头一茬,最为娇嫩,口感最好。
于是隔日,谢时忙里偷闲,带上韩宁一起,花了一个时辰摘了一篮子苦菜,晒干了给福州的韩伋送去,还附上一句“苦菜虽苦,做汤最好,请伋兄品尝”的字样,也不知道这罐特意托人送来的苦菜干,其中到底有几分“报复”的寓意。
当晚,韩家家主的饭桌上,便出现了一道用这苦菜干做的排骨汤,苦菜虽苦,但韩伋尝着,却甘之如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