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五年过去,本就广宇重门,飞阁流丹,庭院深邃的沈家祖宅仿佛又扩建了一番,如今可不止“沈半城”那般简单。尤其是前不久,韩公大军兵临城下,沈家带领城中富民,与之里外应和,联手逼迫苏州府尹开城门投降,苏州城由此避免了战火喧嚣,不损分毫归入韩伋治下。
因此,尽管换了天,但苏州老百姓经过最开始的一阵惊慌,后面发现日子照常过,甚至因为换了个主子,商贸更加繁茂,赋税还减轻了,心中便愈发安稳了。沈家人除了最开始迎接大军入城,并且带头为大军捐资捐粮出了回风头外,而后便在家主的再三强调下,愈发低调内藏起来,然而暗地里却发展得更好了。
这日,沈宅门前,一匹快马在门前停下,做镖师打扮的壮士顾不上喘口气,从腰间丢出身份牌给门房看过后,脚下不停,穿过重重院落,直往后头的家主书房而去。
“兹事体大,消息可确凿?!”书房中,沈荣面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而后面色凝重,往堂下来,复又追问了一遍。
堂下站着的镖师拱了拱手,掷地有声,“家主,大管事派了三拨人去打探消息,此事确凿无疑,蕲水已乱,因事关重大,因而派属下快马加鞭回来同您汇报。”
一旁安静旁听的沈森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绪,出声道:“父亲,可要派人同谢公子……”
沈荣抬手,止住了嫡子的话,而后他挥挥长袍,让镖师下去好好休息,才回过身来在太师椅上坐下。
书房中此时只剩下父子两人了,沈森这会来回走动,口中念叨道:“父亲,谢公子果真智绝近妖,计谋无双,谁能想到呢,小小的水银镜,华美精巧,价值千金,若是不涂防护层,却能杀人于无形呢!只是原本谢公子的目标是那彭玉,可彭玉竟将宝镜献给了他家主公,如今那徐寿真暴毙而亡,蕲水大乱,父亲,依您看,这局面,于我们沈家,是好是坏?”
沈荣抚了抚长须,叹了口气,“这于我们,应当是没有太大影响,只要我们紧跟韩公步伐,该献粮的时候献粮,该捐钱的时候捐钱,待日后韩公荣登帝位,自有沈家的泼天富贵和福泽绵延。这次我们又办成了谢公子委托的差事,借着商队将那特制的宝镜献了上去,虽然阴差阳错,死的是那徐寿真,但没准如今这局面对于谢公子和韩公来说,更加有利。”
他站起身来,朝着墙上正当中挂着的聚宝盆画幅虔诚拜了拜。这画颇有来历,乃出自谢时之手,沈森有一年去乐县拜访谢时,联络感情,顺便送送水银镜的账本。恰逢沈大公子生辰,谢时本想送些别的生辰礼,但沈森癖好怪得很,就想求一份谢时亲手画作。
谢时无奈,只得信笔给他作了一幅仙人抱聚宝盆的水墨画。画作内容虽俗气,沈森却宝贝得很,然而带回家没几天,还没捂热呢,就被他爹知道后,很快被霸占,挂在了沈大家主常待着的沈府书房,没事便拜拜,比拜什么财神爷都要让人安心。
“这次我们帮了谢公子,沈家便得了谢公子一个大人情。哪怕我去后,你们这些子孙再如何不争气,只要不是作奸犯科、谋逆造反之事,依照谢公子的心性,想必都会在新帝面前庇佑沈家的。”
沈森讶异,“父亲对韩公竟如此看好?”连新帝都出口了……
沈荣睨了嫡子一眼,“你还年轻,眼光还有的练呢。”
“儿愚钝,还请父亲指点一二。”沈森躬身,虚心求教。
沈荣遂将如今的天下局势细细道来,“三年前,旱灾过后,韩公以前朝皇室后裔身份,手持传国玉玺,正式宣告天下,起兵反蒙。不若颍州的香军头子罗福通那厮,是假托的前朝皇帝九世孙身份,韩公乃真正的皇家血脉,继承大统,光复前朝,可谓名正言顺,实至名归。此乃一则,然而却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重要是下面两点。你想想,韩公自从接管南地,轻徭薄赋,推广仙稻,选贤举能,治下圣明,各地由此昌盛,民间皆言,其有千古明君之相,民心无不向之。”
“三来,当世大儒、能人、猛将帅才皆拥其为主,无论是两位宋公、秦睢,亦或是齐俟、邱直、岑羽等人,放到哪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却心甘情愿归其麾下,更别说还有谢公子这等神人相助,你想想如今有多少人想暗杀谢公子?你说,当世还有哪位英雄,论实力、论贤明、论人才能比得上韩公?如今徐寿真已死,朝廷命数也迟早要尽,等着吧,不出十年,这天下便要换主了。”
不用沈家派人传信,事实上,韩伋手下的情报部门比沈家商队的人更快得知徐寿真暴毙宫中的消息,就连蕲水大乱,细究起来也有韩伋示意的手笔。
谢时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教他家伋兄酿玉冰烧。要说各色酒中,谢时最爱的当属梅酒,喝的时候隐有梅香,香气清雅,却不烧肠子,然而后劲却绵长,很容易就醉了,醒来却没有头痛之苦。往年这梅酒都是韩伋自己酿的,然而等他离开书院,开始逐鹿天下后,便没有那个时间和心思顾得上这事儿了,梅酒的库存自然越来越少,谢时便从他那儿要了方子自己开始酿。
如今盛夏入伏,梅花落尽,自然不是酿梅酒的季节,加上两位宋先生都催着谢时要酒喝,谢时便择了一个大晴日,作为梅酒方子回礼,叫这位暂时闲赋在家的韩主公酿这玉冰烧酒。玉冰烧尤得书院中几位老先生的喜爱,自从前几年谢时试着酿过一回后,梅酒便成了宋郗老先生的旧爱。
这酒原本是广东佛山名酒,如今应当还未出现,起码云游四方的宋老先生就没听过。玉冰烧是用大米先酿出黄酒,而后将黄酒吊烧成白酒,再在酒液中加入肥猪肉,封缸三月或半年之久,取出酒液待其自然沉淀半月之久,最后滤掉肉渣方为成品。过程复杂,耗时累长,故而夏日酿的玉冰烧,要到冬日初雪之时才能喝到。
这玉冰烧酒酒液冰清玉洁,因加入了肥猪肉,因而口感顺滑绵柔,甘冽微甜,实在妙绝,就连韩伋也爱喝,所以谢时这次酿酒的规模也格外大,毕竟周围都是当世铮铮男儿,就没有不爱喝酒的,幸好伋兄不是酒鬼。
两人边动手边聊天,韩伋轻描淡写便将此事一笔带过,谢时也不以为然。这事确实是他委托沈家去办的,毕竟他可还记着当年彭玉的纵火伤人之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谢时当时没动手,只不过是那个时候不是最佳时机罢了。没想到这一计没杀了彭玉,反倒是钓到一条大鱼,将他家主子害了,如今看来,连老天爷都站在他们这边了。
“如今彭玉簇拥徐寿真的幼子为帝,然而底下人却个个都不是善茬,不听召唤,徐军内部迟早分裂。”韩伋淡淡点了几句局势便略过,转而牵起身边人的手,用细布将他手上渣滓擦干净,笑道:“阿时当真帮了我一个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