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一日朱瞻基对胡尚宫多看的两眼,传来传去就变成了有意纳她为嫔的流言,这话传到了胡善祥的耳朵里,不免思虑重重。
按说真纳了胡尚宫,她倒是多了个助力,只是身畔枕边的人喜爱的是其他人倒也罢了,若真是自己的姐姐,如何能够看在眼里,喜上眉梢?一会儿恨姐姐背地里不够庄重,引得皇太孙殿下注目,一会儿又怨自己命苦,前门拒狼,后门迎虎……
她先前本是个宽厚平和之人,因为有了身孕,一件事总能想出百般心思来,颇有些小性子。可这事压在心上,偏又不能和人说道,日思夜想,焦虑成疾竟然动了胎气,使得腹中的孩子还不到八个月,就有了早产之兆。
痛苦嘶叫了三日,胡善祥腹里的孩子终究提前落了地,而且不是像之前众人猜测以为的是个女孩,只是可惜那男婴虽然生下来,但还没有哭叫出声,就满脸青紫地夭折了。
太医说是先天不足,在肚里憋了气,又因不足月实在救不回来。
太子妃不知情由,疑心有人妒忌暗中使坏,让胡尚宫和单嬷嬷两人狠狠查了一番,可怎么查都查不出错来,衣食用度,一干滋补之物俱是验了又验才进了梧桐院的屋里,会诊的几个太医都说不是吃食、用物的问题,鸡飞狗跳之后也找不到作俑之人,这才作罢。
最后偶然知道竟然是因为谣言传朱瞻基要纳胡尚宫,引得胡善祥多思多虑,性情乖张,疑心过重造成的婴儿早产,虽然打卖了几个多嘴多舌的丫鬟,却也无力回天。
气得太子妃当着胡尚宫的面就说胡善祥:“对待男人,我先前不是和你说过嘛,夫妻同体,对这些事情你要睁只眼、闭只眼。这男人啊,你别怕他贪恋美色,反正上头有国法礼制压着,下面有家规和我镇着,再有多少嫔妾、丫头通房的,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昙花一现。”太子妃气恼道,“那男人对女人不过图个新鲜,宠过了、玩腻了,自然就抛诸脑后,再怎么翻风浪,也翻不过你去。你倒好,为着这事竟然把个好好的长孙给整没了,枉我平日里还说你最是持重老成……”
见胡善祥嘤嘤哭泣,太子妃心里到底不忍,抚了抚她的鬓发,又温言相劝:“也是这孩子和我们无缘,没有造化到我们府里来,你别哭坏了身子,好好将养调理才是,过个一年半载再怀一个就是,这女人的小月子和大月子是一般道理,断不能大意了,落下病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告诫道,“你先前身体本还不错,这怀了孕以后事事琢磨,反倒弱了下去。这次的事也是个提醒,你就趁着这个时机,好好调养一下。至于你担心的事情,我把话放在这里,断不会让它成真,没影的事情,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劝了胡善祥,太子妃又看着胡尚宫,神色凝重地道:“当着胡尚宫你的面,我也把话说在这里,太孙妃为这事损了个孩子,今后不管如何,瞻儿起什么心思,我也断不会让你们姐妹共侍于他。虽然胡尚宫你并无此意,但这无风不起浪,万一再因为这样的事情生出风波,岂不害得你们姐妹生出嫌隙,白白坏了情分,还不如早早说个明白,免得再生事端。”
胡尚宫心里苦涩难言,她没有想到妹妹竟然因为这件事猜忌生疑,掉了孩子,令自己愧疚难当不说,还让太子妃说出这样的话语。
她强笑道:“太子妃殿下明鉴,奴婢断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奴婢对太孙妃的一片真心,天日可表,早知道太孙妃因这事生疑,我就该早早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不会有这场祸害,叫人无端怀疑,莫名泼了一盆脏水。”说话间,她的语音已经有些哽咽,“今儿个既然已经出了这事,只有亡羊补牢,杜绝今后再有此类事情出现。善围在此立誓明志,今生决不会和皇太孙殿下有半分瓜葛,否则让奴婢不得好死……”
她话没说完,胡善祥就抱着她大哭起来:“姐姐,是我小心眼儿了,你不用立誓,我自是信你。其实就是你嫁与皇太孙殿下,何尝不是一桩美事,妹妹我却因妒生患,带累着孩儿早夭,实在是对不起父王母妃、对不起殿下,也对不起你平日里的照看……”
胡尚宫也哭,话一出口再无收回的可能,可是她不如此说能行吗?先前的盘算全落了空,人争不过命,她只能认输。若是一开始就不起这念头,或许还能保住妹妹怀里的孩子,唯有保住妹妹的位分,自己一家老小才有长久的富贵,相较之下,自己的那点儿心思实在算不了什么。
只是可惜,上哪儿再去找皇太孙那样相貌堂堂又有天家富贵的夫婿?
难不成,真像袁天师所说,自己唯有嫁一个年长许多的夫君才能保得平安性命?想到袁天师灼灼的眼神,胡尚宫的眼泪不住滑下。
她早知袁天师对自己有倾慕之心,甚至利用这点,让他将永乐帝择皇太孙妃的目光投向自己家里,舍弃了一早选定的孙清扬,但是要嫁给他,胡尚宫仍是不情不愿,老夫少妻相伴眠,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该有那样的命!
见她姐妹哭成一团,太子妃也忍不住用锦帕按了按湿润的眼角:“好了好了,这事说开了就好。也别惦记着那没福的孩子了,他既然待不住,就不要妄想留在身边,过几天到佛寺,请大师为他多做几场法事超度,这种命里无缘的孩子,留在身边反倒罪孽深重。”
经此一事,胡善祥虽然百般调养,到底损了身子。为了积善行德求福,绵延子嗣,她平日里更是谨言慎行,言行挑不出半分过错,太子妃怜她贤惠,更是着力安抚一番,平日里待她神态更为和蔼。
为了宽胡善祥的心,太子妃还亲自对朱瞻基表示,务必要先生个嫡子,这之前,嫔妾通房都要服避孕汤药,以免再出宁嫔这样的事情。
宁嫔在胡善祥坐满小月子不久时,求见于她。
她穿了件青绡丝披袄,鹅黄色的绡裙,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迎春髻,上面也没有别的饰品,只插了支莲花头的金簪,看上去文雅秀美,清清爽爽,倒把她那双桃花眼的媚气遮了不少,虽然挺着个大肚子,行动间还看不出太过笨重。
胡善祥看着她,想起自己那个没缘无福的孩子,神色不由有些黯然。
宁嫔恭恭敬敬地给胡善祥行了礼,半坐在小丫鬟端来的锦杌上,望着胡善祥笑道:“太孙妃可是在忙清明祭祖的事情?眼见您这些日子刚养了些肉起来,又清减下去,别说婢妾,就是皇太孙殿下看着,也会心疼担忧呢。”
“还好吧!”胡善祥微微笑道,“左右这府中诸事都是有旧例可循的,又有母妃指点,我不过是照着章程行事,也不算太过劳累!”
宁嫔听了恭维道:“太孙妃您是聪慧之人,自然是举一反三,什么事情一看就懂,一点就透,不像婢妾,有心无力,只会做些个伺候人的事情,也没法儿帮您分忧。”
“宁嫔你太过自谦了,如今你身子沉,护好肚里的孩子,就是大功一件,其他的事情不用多想。”
胡善祥搞不清楚宁嫔的来意,以为她是月份渐大,像自己当日一般思虑害怕,所以就挑好听话宽她的心:“如今你这孩子,可是府里的头一个,其他的事情,再没有他来得重要,其他诸事都不要理,衣食用度,缺少什么,尽管使人来和我说,总会给你寻去。丫鬟、婆子们若有不用心的,只管禀了来,打卖出去,万不可伤了孩子。”
“婢妾不是自谦,实在是不及太孙妃多多,所以日常里总想和您亲近,想着能够和你学上一二,也是婢妾的造化。”
宁嫔笑道,“不说其他,光这主持中馈之事,谁能比得上您,且不说体恤公正,单那些个宫中娘娘、公卿夫人的迎来送往,寒暄客套,宴请的菜肴、茶水、戏班子……想想都让人觉得慌乱,您却轻松自如地事事周全,难怪母妃如此倚重于您呢。”
她说的是自己吗?胡善祥有些对不上号,因为从前在家里不得宠,虽然也学了些料理府中诸事,但毕竟不像孙妹妹那般在东宫长大,对各项名目都得心应手,所以平日里主持中馈她是勉为其难。
尤其怀孕的几个月,梧桐院的事务由姐姐胡尚宫帮着打理,昭和殿里的大小事情都交请孙清扬处置,自己几乎没管过什么事情,今儿个早起母妃略略提了提,今年清明祭祖要由她安排府里女眷的相关事宜,宁嫔就一顶顶的高帽送了上来,打的是什么算盘?
胡善祥感觉有些奇怪,宁嫔平日里寡言少语,尽力隐藏自己的存在,生怕引起人注意,害了她肚里的孩儿,今儿个怎么如此能说会道,究竟意欲何为?
还没等她开口相问,宁嫔神色已经转为黯然,微微垂下了头。
“有时想想,端的是造化弄人。”宁嫔的声音低沉下去,“太孙妃这样大福大贵之人,竟然没有保住腹里的孩子,婢妾这卑贱之躯,反倒平平安安。您不知道,当日闻听了消息,婢妾简直恨不能替了您去!”
明明不可能替换,说这些有什么用?能改变什么、挽回什么吗?不过是叫人徒叹世事无常,天意难测罢了!
胡善祥实在搞不明白宁嫔和自己说这些做什么,无端地来勾起自己的伤心事。她不欲再兜圈子,端起茶盅来啜了口茶:“宁嫔今儿个过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没事儿,也没什么事。”宁嫔听出她言语中的苦涩,抬起头来,笑容有些内疚,“婢妾只是因这腹里的孩子一天天大了,时时伸胳膊踢腿的,就想起您当日的情形,这天下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所以就想来看看您这边有什么婢妾能做的没有。不想却勾起了您的伤心事,实在是婢妾的不是。”说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太孙妃,说起来婢妾和您也算是有缘,前后脚怀了身孕,虽然当日的双喜临门没能够成为花开并蒂,但到底是我们的缘分,先前婢妾也没少和您讨教这孕产中的事情,有些话本不当说的,只是冲着这样的情分,您又最是宽厚仁慈,可容婢妾跟您说句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