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嘴角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声响,拿起靠在钢琴旁边的大提琴在手中转了两圈,停顿了一会,又把大提琴放下了。我今天不想练琴了。我想在琴房睡个觉,大概睡上四五个小时吧。他把钢琴上面的谱子抱下来放在课桌上,用袖子扫了扫钢琴上面的灰尘,吹了几口气,纵身一跳坐上去,再慢慢的找好平衡躺下,合上眼。你去练琴吧,晚饭前来叫我。
她没有再说话,咬着嘴唇站起来。打开门。关上门。
一盏白灯唰的一声扫过。他突然睁开眼睛,琴房屋顶上那盏日光灯懒散的亮着。刚闪过的那道光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每当有这种感受涌上心头,浑身的触觉就会肆意蔓延。他试图睁大眼睛,为了回避再次袭来的画面。可是一盏盏白光任凭他如何躲闪都毫无遗漏的在他眼前滑过。一盏又一盏,带着锋利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快的滑过,最后变成飞速的唰唰唰……唰到高峰突然的停顿。有回声的房间,就这样打开了门,他又被推了进去。
白色的墙,绿色的椅子,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口罩,白色的灯光头晕目眩。白色的帘子一拉开,一张冰冷的手术台夺眶而入。手术台的尾部有两片手掌似的铁片,可以很精准有力的将躺在上面的女人的两腿拨开。套着防漏水垃圾袋的垃圾筒矗立在紧贴床尾的地方,可以很准确的接住从两腿间分泌出来的血液、酒精和消毒药水。他握住她发抖的双手,控制住背脊梁刺骨的冰冷对她说,不要怕,有我在。
大学一年级下半学期,他陪她去医院人流。医生苦大仇深地盯着他,骂他不学好骂他不珍惜女人骂他王八蛋。医生说,你们才多大就这样糟蹋身体。我告诉你,不懂得避孕措施的男人是下流坯子,是流氓。医生问她,多少天了?她小声的说大概四十天。医生不耐烦的大声重复了一遍,四十天?他和她都对着医生点了点头。医生拿起检验报告单用红笔在检测处画了一个巨大的圆说,自己选吧,普流,药流,无痛流。
由于她拒绝麻醉药进入身体,怕留下神经萎缩的后遗症。她选择了药流。他走过去问医生,我们可以药流吗?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你不可以,她可以。你要是心疼你女朋友以后房事时就注意点,这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责任感。懂吗?既然选择了药流,吃完药就得在那边坐着等。肚子疼了就去上厕所。看到有异物就告诉我。那可能就是你们造的孽。他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医生在处方上写下药名,手一挥说,一百七十五元,去那边交钱取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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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2)
医院走廊一排等着吃药或者排队上手术台的妇女用看待日本帝国主义战犯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他慌忙低下头,快步走去画价取药。她像受伤的小鹿紧偎着墙壁无力的靠着。他把药递给她检查,又喂她服下。他们找到一个无人的区域坐下。医生说,要等,等到异物排泄出来以后拿去检查。她去了数次洗手间,每一次出来都是无精打采的对他摇摇头。两个小时以后,医生过来建议人流时,她突然再一次的冲了进去。十分种后,她拿着鲜红的异物等待宣判。医生漫不经心的看了下,转过头对他说,带她到外面再等半小时,如果下腹不再剧烈的疼痛了就可以走了。如果回去流血量大或者超过十天还在流血的话就赶紧来医院复诊。她虚弱的点头,全身瘫软地靠在他身上。他扶她出去的时候,医生在身后严厉的说,术后一个月禁止性生活。
他在钢琴上沉重的翻了翻身。每一个吃完药从洗手间出来的女人脸上痛苦的神色,像一部免费的图片电影,不断地重复放映。他翻身而起,两脚踩在键盘上面的盖子表面,对着隔音墙发呆。他想抽根烟来舒缓晕黑的记忆,浑身上下摸遍了也没有找到。他猜,应该是她偷偷拿走了。
她和他在一起已经两年半了。他觉得自己始终不是特别了解她。他不知道她身上还有多少秘密藏在脆弱的眼泪下。女人的名字是弱者,女人的眼泪则是魔鬼。她的眼泪像是无形的围墙,包围着他。每当他想逃的时候,她的眼泪总会叫他老实的站在原地,进退无力。
他曾经努力的靠近她,靠的那么近,以至于他毫无防备的就受了重伤。自从他十三岁开始学会禁欲以来,他从来不主动靠近任何一个异性。他觉得她们异常神秘,而往往神秘的东西总会给人带来突如其来的创伤。他不想受伤,因为通过那些伟大的音乐家谱写的作品,他已经知道太过投入感情必将迎来一场大灾难,毁其全部。有可能,用一生都无法修缮。但是,别人的经验常常不被人重视,只有自食其果才知苦难种种。当他勇敢的用各种伟大浪漫的爱情史鞭策自己向她靠近之后,他终于无可避免的看着自己的心,在一瞬间千疮百孔。
他在她的眼泪战中不断的败北,他留了下来,用一具躯壳作为信物。他对她犯下的错始终抱着想去遗忘的态度。可是他的心灵不听他的控制,露出斑驳的伤疤强迫他不断因痛抽身。伤疤永远不能完好的愈合,这不是他狭隘的错。纵使他十三岁就懂得了禁欲,但没有人告诉过他,拼命忘却就等于永恒怀念。每一次他努力的忘却只能逼着他在感情世界里如同夏天林荫间的知了,留下干瘪的躯壳,真实的肉身带着灵魂准备飞高。
人与人之间,只要欺骗一次已足够背道而驰。想到此,他从钢琴上跳了下来。钢琴剧烈的震动,摇晃。
新事曲(novelletta)
具有叙述特点的小型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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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香(1)
大三这年,他觉得自己比过往成熟了。每当他刻苦练琴数小时之后,虽然总会不自觉卷入排山倒海的记忆中。但他已经可以闲庭信步的穿越纷杂思绪,专心致志的寻找终极目标,最后把往昔故事中的每张脸,每张脸的轮廓,每个轮廓阴影下勾勒出来的线条一网打尽。他已经可以安定自己的情感,使自己可以安静的站在这些动荡画面的后面。
不会气喘,不再追赶。
大学一年级第一堂班会。老师点名,冯子敬。他和她应声而答。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老师埋头确认后惊讶的宣布男生叫丰子敬,女生叫冯子敬。老师说,教了十几年的书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有趣的事。古人说,修千年缘分同渡一叶扁舟。你们虽然姓氏不同,但名字一样,也算是缘分。他转过头去看她。她将长长的头发往后轻轻一捋,相视而笑。
他清晰的记得当他转过头去看她的一刹那,心脏突然有力的抽动,逼迫血液往上涌。他慌忙掩饰,握拳挡脸。而她只是将头发漫不经心地往后放了一下,班里就已经有男生发出唏嘘的赞叹声。当他转过头调整呼吸的时候,旁边同寝室的同学丘思齐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千万别看一眼就爱不释手。
晚饭后回到宿舍。丘思齐躺在上床兴致勃勃地和他讨论她。他正在背周末要演出的协奏曲谱子。突然乐谱一片昏花,黑色的音符卷成一团,如同她充满光泽的黑发。一直以来,他都可以轻易地屏蔽掉异性发出的信号。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熟练的掌握了这种不受干扰的本事,但当她对他笑的时候,他觉得有千百只蜜蜂在他心里横冲直撞的飞行,嗡嗡声不绝于耳。
丘思齐说,其实我在报道那天就看见她了。她身上有茉莉花的味道,绝对不是那些经过无数道加工精炼出来的香水可以散发出来的香。那种味道,很浅。只要你用心去闻,就会以为在她来到这里之前曾经在与世隔绝的大自然中长大。开学还不到一周,已经有很多学长开始发动攻势了。下午的时候,她在我隔壁琴房练琴,三年级一哥们儿敲开门进去苦聊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呢?为了掩饰自己极度的好奇,子敬迅速地哼起了谱子上的旋律。
后来,她跟那哥们一起下楼了。我站在走廊窗户一直看着他们走出琴房楼。我又跑到西边的窗户瞧,他们很亲热的走出了校门。不知道跟那哥们花前月下有什么劲?丘思齐嘀咕着。漂亮姑娘向来多情。
有一段时间,他一直想问她,在他和她恋爱之前她是否曾和高年级男生约会。但是他始终没有问。他觉得这样的问题有损双方尊重的原则,也有降低男人颜面的成分。母亲以前对他说过,宽容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美德。他的父亲因为工作在他小时候长期外出。母亲所在的项目研究队,五男一女。父亲好不容易回家,本来一家三口可以团聚。但母亲时常会因为工作留在实验室和五个男人通宵达旦。父亲从来没有责难过一句,总是在母亲回来前把早餐做好,准备送他上学。他记得父亲曾经对他说过,不信任他人就是不信任自己。自己有足够的自信,才会敢于信任他人。用这样的态度,他觉得在他和她恋爱之前,所有她的一切本来都与他无关,他不必问,也不该问。无需猜疑。
下雨的周末,子敬背着琴准备跟随电视台去参加一个扶贫的演出。他的琴盒是深紫色的。这个颜色在国内罕有到几乎独一无二。他每次背着琴行走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无比的孤独,像是背了一个壳的蜗牛,鲜少有伴陪同。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独立的行走随时在需要安慰的时候会蒸发出显而易见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