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肯。不过——”他蹙地眉头停了一会才接着说:“我恐怕在这里不很久。”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他就要和她分别了,在心里立刻便惆怅起来,默了许久,才轻轻的说:
“真的就要走么?不能多留几天么?”
洵白看着她,很勉强的笑着。
“好的,”她又接着说:“你教我一天也行,教我两天也行。”
洵白便答应她,并且说学日文很容易,只要努力学一个星期就可以自修了,他一定教她到能够自修之后再走。素裳便几次地伸过手去和他很用力的握了一下。“那末你明天就来教我,”她说,于是她的心完全充满着欢乐,并且这心情使她得到幸福似的,一直到了那个骄傲地横在许多矮房子之中的洋楼。
她非常快乐的跑上楼梯,徐大齐便挽着她走进卧房里,一面说:
“西山的雪大不大?”
接着便沉重的吻了她。但是在这一个吻中,在她感觉到硬的髭须刺到她嘴唇上的时候,她忽然——这是从来所没有过的——非常厌烦地觉得不舒服。
“我太倦了!”她摆脱的说。
于是她长久的躺在床上想着。
到莫斯科去八
易于刮风的北平的天气,在空中,又充满着野兽哮吼的声音了。天是灰黄的,黯黯的,混沌而且沉滞。所有的尘土,沙粒,以及人的和兽的干粪,都飞了起来,在没有太阳光彩的空间弥漫着。许多纸片,许多枯叶,许多积雪,许多秽坑里的小物件,彼此混合着象各种鸟类模样,飞来飞去,在各家的瓦檐上打圈。那赤『裸』『裸』的,至多只挂着一些残叶的树枝,便藤鞭似的飞舞了,又象是鞭着空气中的什么似的,在马路上一切行人都低着头,掩着脸,上身向前屁股向后地弯着腰,困难的走路。拉着人的洋车,虽然车子轮子是转动的,却好象不会前进的样子。一切卖馒头烙饼的布篷子都不见了,只剩那些长方形的木板子和板凳歪倒在地上。并且连一只野狗也没有。汽车喇叭的声音也少极了。似乎这时并不是人类的世界。一切都是狂风的权威和尘灰的武力。
这时素裳一个人站在窗子前,拉着白『色』的窗帘,从玻璃中望着马路。她很寂寞的望了许久。随后她看见在一家北方式的铺子前,风把它的一块木牌刮下来了,这木牌是金底黑字的,她认出那是白天常常看见过的永盛祥布店的招牌。因此她想起昨天才听见的,那完全出她意外的洵白的布店学徒生活。对于他的这样的幼年,她是同情的,并且觉得可敬。她想象他幼年的模样,在她眼睛便模糊地现出一个穿短衣的小徒弟的影子,她忽然觉得这影子可爱了。接着她又想起他现在的样子,那穿着一身旧洋服,沉静而使人尊敬的样子,却又显得是一个怎样有思想,有智慧,有人格的“康敏尼斯特”,于是她想到她的充满着毅力的精神。他的使人不敢轻视的气概,他的诚恳和自然的态度,以及他的别有见解的言谈,他的声音,……最后她想到他就要离开她,便惘然了。
一阵狂风又挟着许多小沙子打到玻璃窗来,发出可厌的响声,并且一大团灰尘从她的眼前飞过去,接着许多脱光了叶的柳枝便特别飞舞了。她沉重的呼吸一下,玻璃上便濛濛的铺上白的蒸气,显得这窗子以外的东西是怎样冻着呵。
她想,“这风又要刮几天了!”便又联想到在这样冻死人的天气里,恐怕连一般穷人——只要有几块窝窝头过日子的穷人,也躲在房子里烧着枯树枝和稻草,烘着暖和的炕吧。如果不是为着要活下去,而不得不到处寻求一点劣等食物的叫化子,谁还愿意在这样冷得透骨,灰尘会塞满肚子的刮风天,大声的叫喊呢?
因此她想到在三个月前,她要她丈夫在市『政府』第九次特别会议席上,提议为贫民的永远计划,开办一个工厂,而她的丈夫当时便反对她,说是与其让以后的工人罢工,倒不如现在组织一个“冬季难民救济所”,因为这名义还可以捐到许多款项,并且过了冬天便可以取消了。她是没有在一切政治上发表意见的资格,她只好默着了。虽然她知道那冬季难民救济所已捐到很不少的钱,但是一直到夜深都还听见叫化子在满街上响着惨厉的叫喊和哭声的。
这时她想到昨夜的情景了,那是一个怎样寂寞的夜。听过了清朗的壁钟打了三下之后,她完全不能睡着了,徐大齐的鼾声也不能引起她的瞌睡。她是张着眼看着有点月『色』的天花板。一切都是静静的,她觉得她的心正和这个夜一样,一点搅扰的声音也没有了。
在心里,只淡淡的索回着逛西山所余剩的兴味,以及一种不分明的情绪使她模糊地想着——那过了夜便要和她见面的洵白的一切。
这些想象和这些感觉,她是非常觉得喜悦的,她便愉快地保留着,如同一个诗人保留着一首最美的诗,并且不自觉的带到睡眠中去了,而且是那样睡得甜香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刮起风,以及一点也没有想到今天是一个如此可怕的天气。于是——她用一个含愁眼光,看着混饨的天空,几乎出声的向她自己说:
“这样冷,一定,他不会来了!”
但她忽然听见房门上响着声音,心便一跳,急转过身子,却看见那差不多天天都把朋友们的新闻和消息送到这里来的蔡『吟』冰女士,一面拿着放光的俄国绒的大氅,一面笑着进来了。
她只好向这个朋友说:
“刮这么大的风,你还到处跑!”
“值得跑的。”蔡『吟』冰便一下把身子躺在大椅上,穿着漆皮鞋的脚晃了两道闪光,笑着说:“刮风怕什么,我今天是坐人家的汽车……”
素裳便想到她的这个朋友,太天真了,并且太不懂得男人了。
她常常都因为一种举动,固然这举动在她的心中是坦白的,毫无用意的,可是别人却得了许多误会去。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男女之间的心事,一切男人的好的和坏的用意都在她疏忽之中的。就是对于天天把汽车送过来给她坐的任刚,她也和对于其余的男朋友一样,以为是一种普通的友谊罢了。然而在任刚——虽然这一个旅长,曾知道她是已经和别一个人同居了一年多,却也不肯放松的时时都追随着她。她今天又坐他的汽车了。对于她的这行为,素裳曾说过许多意见的。这时又向她说:
“那末你今天又和任刚见面了。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说。”
“不过你要知道,在你是并没有给与他什么东西,在他却好象得了许多新礼物去。一个女人的毫不在意的一举一动,常常在男人心中会记着一辈子的。”
蔡『吟』冰不回答,只活动着两只反小的脚,过了一会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