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把和着茶水涌进嘴里的几片茶叶在槽牙间碾碎,一起咽了下去
文贞和在看文化版的一条新闻,两条稀疏的眉毛慢慢拧了起来。
标题是《神秘女富豪欲建私立博物馆》。
被采访的甲骨专家仇熙来有些意外于记者的消息迅速。他说自己昨天才和这位对甲骨兴趣浓厚的年轻女郎见面,谈论了有关甲骨收藏和收购的话题。如果未来这位金主真的有意建立这样一个博物馆,他很乐意在筹建过程里提供帮助。
这位记者也电话采访了把神秘女富豪介绍给仇熙来认识的另一位甲骨学者孙镜。孙镜承认自己正在协助资方接触一些学界和收藏界的人士,希望最终能促成这宗对推广甲骨文化大有益处的美事。然而记者最终却没能采访到那位年轻的“徐小姐”,用孙镜的话来说,在一切还只刚刚开始的时候,她不愿意站到台前来。
所以,实际上记者得到的信息并不足够充分,他不得已只能在报道里罗列了一串国内著名私立博物馆的资料,来使自己的报道完整些。
甲骨的圈子并不大,文贞和认识仇熙来,也知道孙镜的名字。他屈起手指“笃笃”地敲着台面,心里有点恼火。这事情自己居然不知道,如果换了其它古董领域,在上海滩发生的此类事情,是绝对绕不过上博另几位部主任的,他们是圈内货真价实的大佬。自己和他们的地位该是一样的,不是吗?但就不是。他又重重敲了下桌子,把手都敲痛了。
文贞和并没有注意到,这篇报道有两个署名,一个是记者,一个是实习记者。媒体界的人会明白,这意味着报道是那位实习菜鸟采访并撰写的,名字署在他前面的正牌记者,多半只是粗粗扫了遍稿子,挑出几个错别字而已。菜鸟们的特点在于,他们很容易轻信,并且不懂该如何追根问底。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把稿子在报上发表出来,所以会信誓旦旦地对编辑保证,自己写出来的内容绝对真实可信。
遗憾的是上海博物馆甲骨部主任并不知道这些。他努力地猛吸了几口烟,烧完最后的烟丝,收起烟嘴,走出办公室。
他的部属站起来,走到那份报纸前,想看看是什么新闻惹恼了文贞和。他知道自己有时间在文贞和回来前把报纸全都看完。按照惯例,每次上博的甲骨藏品轮换展出的前几天,下班前文贞和都会在展厅里转上个把小时。今天是第一天。
上海博物馆在人民广场的南侧,馆前有宽广的空地,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此拍照留念。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抬头摇着线,把一只鹞子风筝高高放起来,一步步往前走。
“喂,这里不能放风筝,你得去广场中心放。”瘦高个的博物馆保安跑过来对他说。
少年好像没听见,依然仰着脖子,直到一声汽车喇叭在面前响起来。
“喂,这里不能停车,停车场在那边。”保安舍了风筝少年,转身冲着按喇叭的车说。
实际是可以停的。事实上现在正有车停在博物馆正门口的空地上。但那都是些特殊情况,比如你是来博物馆办事而并非游客,并能报出某些够分量的博物馆人士的名字。
车喇叭又嚣张地响了一声。
停在隔离栅栏前的是辆正在收起敞篷的蓝色宝马335。让保安一时没有板起脸的另一个原因是,这辆车的两扇前门上,不知是镶的还是贴的,有泛乳白色象牙光泽的浮雕龙凤。几乎没人会在车上搞这种奢侈装饰,稍稍擦碰一下就全完了。
坐在驾驶位的戴着大墨镜的女郎嘴角牵起漂亮的弧线。
“我要停进去。”她说着,把手伸出车窗,甩出清脆的声响。那是她手指间夹着的簇新钞票发出的。
“啊?这里不能停的。”
徐徐把手收了回去,再次伸出来的时候,夹着的钱变成了两张。
保安忽然意识到,原来刚才这位墨镜女郎拿出一百元并不是因为没有付停车费的零钱。至于现在……他立刻把钱收进外套口袋,跑到车前拔起了两根活动路栅,让车可以开进去。然后,他笑着一路小跑跟在车旁,指点着停车位。
“看甲骨在哪个厅?”孙镜下车后问保安。
“青铜器展厅。”保安回答,然后很热心地指点进去后该怎么拐弯怎么走。
孙镜向他点点头,和徐徐一起向馆口走了几步,却又独自返身回来,叮嘱保安说:“车身上的象牙贴片你帮忙看着点,别让人碰坏了。”
“象……象牙?哦,好的好的,一定一定,您放心好了。”
文贞和站在廊柱旁。
这是青铜器展厅的一个角落。不过现在厅里的部分展柜,放置的是残破或完整的龟壳、牛肩胛骨、牛肋骨、牛大腿骨和羊头骨。一些有字,一些没有。根据它们在这几千年里的埋藏环境,有的暗黄,有的灰白。不管如今是什么颜色,都和漂亮扯不上关系。所以,尽管每隔一两个月它们才会出现在展厅里两周左右,大多数的参观者还是被旁边造型古朴优美的青铜器吸引了过去。
这种情况当然不可能让文贞和满意。上博定期会把库中的藏品和展出品进行轮换,不过甲骨的藏品数量可不够轮着换的,哪怕全拿出来,也就是一个厅的量。所以它们的境遇是点缀式的在某次小规模轮换时偶然出现。
可就是这样的偶然出现,也没能让参观者累积起足够的兴趣,这给文贞和传递着一个信息:甲骨部地位的提高还遥遥无期。
“你看这个四耳鉴,在商周时它们被用来盛满水作镜子用。其实青铜器现在你看见的颜色是长期氧化形成的,当年它们被使用的时候,是金黄色,你能想象吗?”
展厅里总是很安静,所以像这样并不大声的说话,也足以被文贞和听清楚。他眉间的“川”字更深了一分,这又是个喜欢青铜器的。
“你不是甲骨文专家吗,对青铜器也相当了解嘛。”
文贞和有点意外地转头向说话的两人看去。
这两个人都相当的引人注目。年轻女人身材高挑,在展厅里也还戴着一副大镜片的墨镜,有点明星腔调。旁边的男人则套着一顶嬉哈族常戴的蓝色线帽,风格和他的长相完全对不起来,而且这是在博物馆的展厅里,更显得不伦不类。不过他额头上帽子下沿处露出了一角创可贴,这该是他戴这顶帽子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