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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1页)

是的,我们都出来了。只有老四还在那儿。

奶奶去世后的那个凌晨,我和父亲,跑到了镇上的大街上。这个小镇有两条街,一条是石板街,那是过去的中心街道;一条就是大家叫习惯了的“大街”,那是现在的中心街道。我和父亲坐在大街上一家铺子的台阶上,背后不远处就是我前面说的那条女庙巷。我们父子悲伤不已,相对无言。天已经大亮了,我对父亲说,去看看那条老街,石板街。

我长期以来对爷爷奶奶生活过的小镇没有什么好感。因为它曾经是我们家族生活的一部分,而后又从这里迁徙到乡村,这虽然并非我的亲历,但与这个小镇相关的历史始终是拖在我身后的背影。在一九八一年从这个小镇办好粮油与户口转移的手续后,我几乎没有再走进这个小镇的中心地带,也就是大街和石板街。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原来在小镇边缘的中学,此时已经成为中心,在它的东边,新的居民点、办公楼、商场等建筑让我读书时出了东门就面对的农田不断东移。站在中学东门的马路上,视野所及,已经不见庄稼。我如果从镇上路过,通常是走中学东门的马路,而不会深入到镇上的老街。

当我在清晨听到店铺开门的声音,看到小贩挑着菜篮子来到大街时, 我对石板街的记忆被目下的市井气象唤醒。在一九八一年夏天从那条石板街踏过后,我再也没有和它相遇。这条老街留给我的不仅是小镇当年远非乡村可比的繁荣景象,它呈现出的是和我的村庄生活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而且特别重要的是,这条长长的石板街是明清两朝在这个小镇的依存,街道两旁的青砖黑瓦房至少也是晚清时期的建筑。这条老街几乎集中了小镇的全部商业网点,临街的门面房是商铺,里面则是居所。一九八三年,我在王府井大街走过时,就想到这条老街,我们小镇的“王府井”。而现在,小街比以前冷落多了,尽管还有一些商铺,但我以前熟悉的那些小店基本关门了。在这条老街上的文化站也已经锁了大门,我站在我原先站过的位置上,透过门缝,里面黑暗一片。石板街西端的水码头也已废弃,我站在码头东顾,唯一让我觉得熟悉的是街道两旁的房子都还在。石板街,这个小镇的象征,看来岌岌可危了。

我的曾祖父、爷爷奶奶,我的父亲和我,少年时都从这条街走过,和这个小镇

上的人以及周围乡村的人一样。所有的足迹早已被风吹雨打去,这条老街和两旁的房子,却一如既往地躺在那儿,立在那儿。但现在,石板之间的缝隙长出了杂草。我不知道,这条街还能存在多久。

对小镇和老街的复杂感情弥漫在我的非学术写作之中。我在一篇虚构的文字中说:

我抱着皮大衣坐在大会堂门前的台阶上,大衣有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我把它贴在脸上,已经嗅不到老爹的气息,但阳光照耀下的皮毛大衣还是呈现了往昔家族的小康气象。中午过后的阳光终于有些暖意,但水泥台阶依然冰凉。我走下台阶,荡回石板街。我穿起了老爹的皮毛大衣,往老屋那头走去。这个街上没有人认识我,那几个和奶奶打招呼的老人,当年或许也就是在我这个年纪看到我老爹穿着这件皮毛大衣从这条街上走过。他们早就没有理由想我老爹了。即使是我这个曾孙,也正在逐渐失去对祖先的记忆。我记不清我第一次走进时堰镇祖居的时间,在我模糊的记忆中,它留给我的感觉如同我走进生产队场头下的地道,潮湿、阴冷,让人透不过气来。我无法想象我的曾祖父就在这里有滋有味地过着他的油店老板生活。在我祖居的隔壁,就是著名地理学家许先生的故居,那栋房子现在已经成了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成了我的母校中学挂牌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它是一样的潮湿和阴冷。我猜想,那位比我祖父还高出一辈的许先生,他最终成为一个水利学家,甚至与他想告别这里的潮湿和阴冷有关。

这是虚构中的写实。我在这篇未刊的文本中还说:我只是觉得,对我这样的一个乡村少年来说,小镇就是我的文明背景。其实也不只是我,我的长辈们大致也是这样的,小镇就是一个文化中心、政治中心和商业中心。城市或者都市离我们太远,那些地方给我的感觉是个人在麦田里拣麦穗时,突然有飞机从田野的上空掠过,转眼即逝。而小镇不同,小镇就像你的一个远房亲戚,它虽然和你可能只是点头之交,但不管怎么说,你能够从心中的谱系中找到自己与它的关系。在我们这些孩子长大的过程中,小镇刺激了我们所有的欲望,包括繁华、权力、身份和女人。做文学的人,做社会学的人,常常说到城乡冲突,其实疏忽了在城乡之间还有另外一个地带,小镇。但恰恰也是这样的小镇,甚至连弹丸之地都谈不上的小镇,充其量只能说是一粒麦子那样大的小镇,它可以彻底摧毁你的内心,让你在十里之外面对它时,产生自卑和耻辱。我们那个村,距离小镇差不多只有十里,但这十里路如同天堑,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镇上的人到村上去,说是“下乡”;村上的人到镇上去,人家说你“上来了”。我现在回去,倘若开车,只要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小镇了,但在当年,这条路在心里却是千里迢迢望不见尽头的。小镇之于我,如芒在背。

然而,尽管种种情绪常常在我心中蔓延,但是当爷爷奶奶已经成为古人之后,我已经超脱地看待这个小镇和它的老街。因为这个小镇并不属于我,它有自己的历史。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在苏州只要见到镇上的领导,总要说到这条老街,我希望能够保护好。我得到的回答让我心存幻想。我在这边已经看到太多的老房子、老街道被拆了,我幻想城镇的改造和城市的改造不一样。当我现在写下这篇文字时,这条老街基本废弃了,石板还在,但杂草更长了;两边的老房子要么被拆,要么躲在高楼的边上。这条街几乎很少有人走过,除了还住在那里的人家。如果我现在回到那个村庄,坐船去小镇,已不可能从石板街的水码头上岸,那条河也填了。我知道,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坐船了,村庄周围的河道也已被污染;即使坐船,也靠不上码头了。

融入与隔膜(1)

我带着一只木箱、一条被子来到苏州,在南门汽车站下了车,江苏师范学院的几个师兄举着牌子接走了我这个新生。我坐在大客车里,从城市的中轴线人民路穿过,晃晃荡荡地拐进十梓街。这条并不长的路似乎开了很久,我现在知道这其实是我的心理时间。那天一大早从县城坐车出发,我对自己要到达的这座城市并无具体的感受,对我生长的村庄之外的任何一座城市只是来自地理书上的概念。在靖江过轮渡时,我第一次看到长江,才意识到我身后的村庄远了,“苏州”离我近了。在进了十梓街一号大门后又过了四年,我留在苏州的学校工作。

苏州早已不是当年的苏州,我用过的木箱和被子也早已废弃,像我这样的一批“新苏州人”既“融”也“隔”地在苏州扎根了。我在故乡生长了我的身体、血脉、秉性和口音,在苏州成长了我的思想、知识、能力和文字,我的履历表和各种简介中总是会同时出现“东台”和“苏州”的字样。我知道,我部分地融进了这座城市。但我常生隔膜。我最初来苏州时倒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时看苏州,是几个合并的小镇。在小巷大街,在剧院学堂,在河边桥畔,在庭院,在澡堂,在郊外,我总能找到青少年故乡记忆的一部分。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感觉是表层的。我遇到许多老苏州,他们讲述的“苏州”在我是完全陌生的。

无论是清新还是浑浊,这座城市的空气里有我的呼吸,在不同的空间里有我的声音。我从这座城市出发,到异域他乡,不管走多远,总会再回到这座城市。在我生活的地图中,苏州是一个中心位置,无论是出发还是返程。苏州历史和现实的荣耀,即使在我颇为尴尬时也能体会到。比如我到外地演讲,忘情时语速很快,闻者会说王教授的苏州普通话虽然好听但不好懂。比如我从小就不爱吃辣,招待的主人会说,你们苏州人喜欢吃甜的,但我们这里的锅子也辣。比如,我离开了南方,见面的朋友会说,你这么高大,长得一点儿不像苏州人,要不是你的声音温和,还以为你是东北人呢。比如,因为你是以文字为生的,人家恭维你时会说你的文章如何好,苏州这地方自古出才子。我身上的气息和气象似乎也从正反两面阐释着苏州:吴侬软语,美食,白面书生,文化底蕴。这很有趣。这座城市和它的周边,没有我先人的坟地,也没有我家族的发迹或者衰败的历史,一个和这座城市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虽然你也爱它,但你总是缺少那种与生惧来的切肤之感。

负笈吴地时,苏州只有一城,尚无两翼。

晨练跑步,出了北校门,奔干将路,下相门桥,右拐向南沿着护城河到葑门桥折回十全街,经百步街返南校门。这一圈,几乎穿越了城乡之间。在城里能够呼吸到乡间的气息,在八十年代初几乎是个普遍的现象,远不像今天这样稀奇,非要开着车出门做文化的行旅。那时的青年学子如我们, 也都有现代化的想象,但怎么也想象不出在东环路之东会崛起一个叫工业园区的地方。如果我们朝南站在人民路,这是古城的左翼。

寒暑假往来苏州,汽车常跑的路线是彩香路,那时已经有些高楼起来,但仍然杂乱和清冷。在未至彩香路时,有田野和青山,路途颠簸,但景色宜人。我印象中总是在飞扬的尘土中进入彩香路。我们读书时很少往西走,只有集体郊游时才会往西南和西北方向,去爬山,去拜佛,而且是非宗教式的拜。我不太离开学校,婚前体检,到了妇幼保健医院,这几乎是我当时往西走得最远的地方。等到有一天,我站在新区管委会的高楼上鸟瞰时,明白自己真的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如果朝南站在人民路,这是古城的右翼。 txt小说上传分享

融入与隔膜(2)

这左右两翼的景象已经无须我多着笔墨。在两翼羽毛未丰时,尽管苏州已经是个著名的古城,但并不显赫。当时的苏州已经开始发展,而城区给人的感觉是十分局促,另外一个解释是精致。它曾经繁华,因为有过经久的繁华,虽然城市给人的观感有不少衰败的痕迹,但毕竟是繁华后的衰败,这和一贫如洗的荒凉是不同的。我没有这座城市更早的生活经验,但以我当时的感觉,在这个城市中的人,总有不变的秩序在延续着。现在想来,支撑这个不变秩序的就是我们常常挂在嘴边并不断成为研究对象和话题的吴文化。

我第一次进园林,感觉是到了一个大地主家。这是我用看地主家院子的眼光看园林。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政客文人商贾总喜欢在苏州置地筑巢,这地方自古以来好像就是修身养性的居所。所以不仅是本地人,外地人对这座城市的想象也认为它是个闲适的世俗社会。这种感觉几乎不错。即便是已经繁华如梦的当下,我们仍然能够找出闲静来。特别是还有旧式文人气的朋友,可以从这座城市呼吸到腐朽的气息(这里的腐朽当然是在审美的意义上说的)。

如果从一个写作者的角度看,我更喜欢南方的文体,婉约、潮湿而秀美。这些都是包括苏州在内的江南品格。八十年代中后期,我们这些大学青年教师喜欢高谈阔论,就常常到园林的茶室喝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那种激情和慷慨又与园林的氛围极不协调。在茶室里喝茶议论国是,成为一九八七、一九八八年我们几个青年教师的精神生活。

现在想想,当时还是很寂寞的。我在高谈阔论后回到宿舍,曾写短文说喝茶:

喝茶的地方多了。真的多了。这大街小巷,如果没有肆无忌惮的各类汽车、摩托车、助动车之类的,你嗅嗅鼻子,茶香就断断续续飘过来了。空气太污浊,人的眼睛愈来愈模糊。有时看到用自来水管冲洗汽车,竟想,这城里人都得冲一冲。喝茶,就是冲洗。茶,是一种情绪,一种滋味。可涩,可青,可香,当然也少不了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只有茶客自己品评了。这有点类似于酒。但酒太烈、太膨胀;茶呢,柔而内向。我想,喝茶与喝酒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文人传统。酒是“浪漫主义”,茶是“古典主义”。酒是释放,茶是内敛。酒是诗,茶是散文。酒是李白,茶是张岱。酒是瀑布,茶是小溪。茶能当酒是雅量,酒能当茶是海量,茶可解酒,而酒不可解茶。有壶中日月说,细看,茶壶中是月,酒壶中是日。日日月月,酒楼空了,茶楼空了。茶凉了,人走了。人来了,茶热了。独自喝茶是私语,与朋友喝茶是合唱。喝茶可以什么都谈,谈国是,甚至谈生意。当然最好什么都不谈。想独自喝茶,便是不想说什么话,与朋友喝茶说什么都有些多余了。喝茶是一种语言,是语言中的语言。大凡性情中人,围坐在一起便心领神会。有了茶,还愁什么呢?现在的人尤其是文化人喜欢怀旧。商业、技术、市场什么的挤压得人连喝茶的工夫都没有了,喝茶成了退隐,成了保护,成了文化,也成了散文时代中的诗。我喝茶时想,怀旧是什么?是关了自来水龙头去打井水,再用沸了的井水泡茶。人,是心的井,茶壶呢,是心井中打水的桶,喝茶也就是在喝自己。 txt小说上传分享

融入与隔膜(3)

我最后问自己:茶壶里倒出来的是茶吗?

八十年代中后期,社会处于急剧变化之中。苏州呈现新的面貌,但没有知识界的新思想。当时,我对苏州的评价是:这是一个文化的城市,但缺少思想的生活;这是一个单纯的城市,但缺少复杂的背景。

一座城市的气质其实与大小文人的精神呼吸有关,如果往飘渺处说,与文字有关。富贵温柔之乡中生活着这样那样的文人,他们的气息影响了关于苏州的讲述。说到苏州,我们会征引许多诗词来形容。这已是我们十分熟悉的方式。一个城市便是一种文化符号,而文字是要素。一个城市可能会成为废墟或者消失,但记录它的文字会将这座城市凝固。文人写作对一个城市的重要大概就在这里,而一个有历史和文化的城市,它的遗存物和传说几乎总与文人相关。无论在何地,如果它历史上没有一个或者一批好玩的文人,这地方绝对不好玩;如果它没有一个或者一批厚重的文人,这地方绝对不会深沉。在更广泛的意义上说,文人只创造了历史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但在关键之处总会有文人出现。如果我们考察苏州的历史和现实,我这样的判断仍然有相当的合理性和根据。若说苏州好玩,不仅因为山水园林美食,还有好玩的唐伯虎;若说苏州厚重,我们自然会提到顾炎武。但多少年来,传说得更多的是唐伯虎。

近代以来,苏州这地方出现过许多有意思的文人。就文学而言,我们熟悉的“鸳鸯蝴蝶派”,苏州作家是其中的劲旅。读陆文夫先生的一些文章,就知道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先生这批文人是非常好玩、爱玩的。陆先生的代表作《美食家》便是他与旧文人一起玩出来、吃出来的。当然,好玩不一定玩出什么作品,但不好玩肯定不能玩出好玩的作品。现在苏州的文人还很好玩,我不便一一道出姓名。有好玩的文人,这个城市的紧张程度会缓解,只是好玩的文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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