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消云散。广平王妃沈珍珠,就让她,永远都找不到吧。”我抚眉淡笑,大哥翻身坐起,一把揽我入怀。“小心,动作缓些啊,冬天,伤口容易裂。”我急掀衣查看,伤口没事,纱布绑得也整齐干净。“清河,我。。。哥哥,对不起你。”他又来了,回来一路,他不知说了多少次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你本来。。。不一定要嫁李俶的,你本来。。。”
“别说拉,哥哥,你又没逼我嫁他,我嫁之前就知道他有儒人,嫁之前就知道广平王正妃失踪十七年,嫁之前就知道他会做皇帝三宫六院,嫁之前就知道。。。”我连声阻止他,他复翻手捂嘴阻止我。“你是知道,你嫁之前都知道,但每次都是我推得你,我让他在大运河上船,我让他去苏州找你,都是我推得你。。。李俶。。。我本是有些责怪你。。。你昏迷时他说他绝不负你,一切都是他错,他会加倍爱你护你,我真的感动,想好好劝你,后来。。。他要你隐姓埋名,等他大业得成后另封为妃,专宠于你,我——我——失望——悔不当初!”大哥大笑一声,伤口摒裂。“哥哥!快躺下!别动!别说话了!”我按下他,手脚麻利,换药换纱布,他热泪盈眶,哑声不停,“清河,他拉你下山,他居然要你。。。你记住,今次以后,再无亏欠于他!”
“哥哥,你别说话,我来说,这事——怪不得他的。”我平复心里,心静如水,“李俶也是适逢大变,家国全失,山河沦陷,李倓死了,他自责得很。张良娣是新仇旧恨,兴王李侗小小年纪便能威胁到他,他再错不得的,他——”我低头,看纠结十指,绞得血红,“他是怜我,也是后悔让我孤身乱世,我知道他对我好,李系也说了,他待李适虽严厉但极宠爱,由此可知他心。覆水难收,我们回不到从前了,而他,有更多事要做,我,会给他带来负累。”我扬指轻弹,泪花瞬间即逝,十七年,代宗空悬后位十七年,天下皇榜寻妻,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回不到从前了?呵呵,我知道的,你从通天峡上回来就日日发烧呓语,睡了我旁边天天叫哥哥,哼,叫那四个字的哥哥比叫我这个正牌哥哥还多!”大哥呵呵闷笑,那伤口可不是假的,都裂了三四回了,大笑大怒一次便裂一回,他收敛,正色问我,“要是,史朝义再来,你会不会。。。会不会恨他?”恨他?为什么?太尉府是张良娣下的手,他与大哥又没真动上手,那么,就是指易——“不恨,他过血给我那次,我就想,再不会恨他。大哥,你应该问我,要是,史朝义再来,我会不会跟他走?”我巧笑嫣然,欺负他身不能动,上下其手。“嗳,别呵我痒,要笑了呀,伤口痛!”他大呼小叫,我收手,倚上他胸膛。“那么,你会不会跟他走?”他问我,胸膛闷闷鸣响。“他。。。还会来吗?”我静静默默,史朝义,大哥要他等,只是想改变历史,如果他等过半年,历史就会改变,史氏就不会再反唐,可是,他如果真等,会落于李俶之手,一样身败名裂。“你那时在白裙上写血字,你写:珍珠未有身孕,勿挂,待我岂求哥哥。。。那时,我就知道了,你的心啊。。。”这是大哥第一次提起这副血字,他从没说过,我也从不知道,被郭曜斩碎的那副裙原来被他得到,片片拼起。非伊莫属,爱不另与,就让我,以另一种方式保留我的心吧。
“子仪,珍珠。”李俶在帐外咳声,我下榻掀帘,他走进,一帐无语。
“我想过了,你可以带珍珠回吴兴散散心,节度营行我可安排,只要你推荐一人,由他代领军职,其他一切,我自会担待着。”李俶打破僵局,自我返回长安途中向他提出和离后他第一次如此沉稳自若与我们说话,不过他始终未改口叫我清河,也始终不提“和离”二字。“清河该不会回来了,我,大概也不回来了,我推荐郭旰,这封,你看一看。”大哥从枕下取出一封书笺,李俶一目十行,立刻反对。“什么!郭旰潼关阵亡。。。代领军职,掌管灵州郭府,做主一应事宜。。。什么意思!你要他代替你!代替你郭子仪!”他反对,高声反对,“他怎可代替你,无功无威——”
“功你给他机会他不就立了?威也好办,仆固怀恩、李嗣业都知道,会帮他,你再帮他树树威就成了,就象那时帮我拿李光弼开刀那样。好拉好拉,郭旰可以的,待会我再跟他说说,就这样说定了,以后他就是郭子仪了,就这样了!”大哥快刀斩乱麻,半公半私,半威逼半玩笑,李俶定定看我,忽噗哧乐开。“子仪,别的我可担待,反正郭旰也是在节度行营里,代领军职算不得欺君,不过,若是父皇诏你入朝——”“入朝我来。”大哥一口答允。“好!如此,明日早朝,我便不送你们了。哦,对了,果然不出你所料,父皇对移地建纵兵大掠一事极为震怒,默延啜和亲之请已被父皇严辞拒绝,此事,我代逽儿谢你,我李俶也感激铭心。”李俶走到帐门,回身一躬到地,抬身回转,他在我耳边轻声,“珍珠,我不送你,因为,你从不曾走!”
第二日,长安雪落,我们,回返吴兴,临行各吟一首。
他吟,“莫把韶华轻换了 封候 多少英雄只废丘。”
我吟,“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注:和离,古代离婚的三种方式之一)
第九章 送王孙(二)
第九章 送王孙(二)
十二月二十八,我们回到吴兴清溪,于爹爹是一别五年,于爷爷是别了一年,一家人团圆过年,爹爹心内欢喜精神有了起色,正月过后,老人家在睡梦中含笑离世,享年七十有一。七七应祭,肃宗谴使祭奠,颂读祭文,追封太师。百日丧礼满,大哥得苏杭府尹沈介福之力涉足江南盐、漕、米等支柱商业,五月过后,苏杭首富易主,郭倾云之名名满江南。
今日,中秋下灯,水榭明月拓影,柔柔绿箩荡漾,一曲流水浮灯,笑得迷醉,看得陶醉。
郭曜是上灯之日来的,举杯赏月,自如家常得就象是当年灵州之时。他已官至太子少傅,娶李唐一系中一名县主为妻,再过两月,即将初为人父。他带来的消息,太上皇于年底回京,传下传国宝册,肃宗改元乾元,尊玄宗为太上至道圣皇天帝,进爵封邑。广平王李俶正月封楚王后为成王,四月立为太子,改名李豫;南阳王李系先封赵王后为越王,良娣张氏三月封为淑妃,后立为皇后;原东宫闲厩使李辅国升兵部尚书、兼任太仆卿,又任行军司马。
“太子已纳滕妾两名,孺人一名,独宠良娣独孤氏,妹妹,你执着这般,又是何苦。”三更更起,郭曜告辞离开沈府,他在水榭门外回首,这则消息,是意外也是不意外,是酸涩也是不酸涩。我独处片刻,再吹一曲,转过廊后,大哥等在后院。“有点痛的,刚听到时是有点痛的,现在好了,没事。”我交手到他掌中,后院花圃漫步,衣薄风香。“这样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走,这是,最后一次!”大哥竖指为一,是为宽慰我,也是为坚定自己,最后一次,明日,我们最后一次回长安。
郭曜来清溪的目的有两个,第一,范阳史氏四月复反,以河北十三郡与盘据邺郡的安庆绪遥相呼应,肃宗诏九大节度使入朝,商议发兵围邺,先灭安庆绪,后攻史思明;第二,带回瑾儿,抚养宫中。这两点,大哥为人臣子无法推脱,而瑾儿,李豫的长女,战乱之时暂住吴兴两年,如今他要带回抚养,我无话可说。
后院主卧四间,大哥与大嫂的房在最左,中间两间一是郭暧的房,他已是七岁的男孩,有自己的主意思想,还有一间是九瑾和瑾儿的睡房,最右边是我的房间。自三月以后我开始帮大哥做事,他主外我主内,苏州城内家家分号商铺帐目皆由我计算打理,我很忙,忙到很少陪三个孩子玩耍,大多数的时间,大嫂和两名乳娘照顾两个三岁的女孩儿。也许是天性使然,我在的时候瑾儿喜欢我抱她,而九瑾会张开她的八爪小手拽住我的裙子,拽得我迈不动步,抱不住手。她们两个极会闹腾,瑾儿粘人娇气,九瑾力大性急,磕磕碰碰小打小闹时瑾儿会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而九瑾却半句不吭小脸臭臭。
大嫂已整理好三个孩子的衣物玩什,这次我们举家回京,大哥入朝接旨后回节度行营整队出兵,而我们送别瑾儿后北上灵州。天亮起程,沈介福陪爷爷一路送到苏州城外依依不舍,大哥将清溪一切全留于爷爷养老,苏杭江南商铺七成转至沈氏族长名下,三成交由沈介福打理。大哥的成功之道在于官商兼顾正邪皆宜,而他的魅力之处也正在于看重一切又看淡一切,由零开始由零而去,万贯家财皆抛身后,原非一般人所能做到。“沈介福过于忠厚耿直,爷爷也年老了,沈氏在此愈根深枝茂愈树大好乘凉,我没那么高尚,这么做,也是多条后路。”大哥放马缓缰与我同行,见了我衣着打扮大为感叹。我在四月重学骑马,这次回京掩人耳目改作男装,坐车半程策马半程,一路并缳同行,容貌酷似打扮相似只身高体重不同,路人无不侧目惊奇。
我递给他厚厚一册,昨日夜里写完最后一字,字字经由推敲反复落笔。两军作战实力运气各占一半,我们知晓历史就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三年前,我默写了整整两年的相持拉锯,大唐的节节败退无出其右,大燕的先强后弱也一一印证,我的记忆并非全盘无错,历史的记载也并非真实可信,比如房琯的牛车阵是李俶幕后为帅历史只字不提,比如十五万伐燕唐军中有四万是先反后降,降后复反的范阳史军也无人得知,还比如,洛阳三日大火焚城的背后是怎样一段故事,一切湮于历史。
“卫州,愁思岗,围邺。。。正月雨汛,漳河上游筑垒两道,挖壕三重,漳水倒灌,水漫邺城,三月,邺城始破。。。哦,正史是这样的啊,漳水倒灌整整三月,要死多少人啊。。。咦,正月又不是雨汛,北方的河床也该冻住了。。。败了?真的假的?就这样还败了?清河?”大哥马上翻页一目十行,这是我整理的安史之乱中最著名的唐军漳水围邺剿灭安军的一役。七年前我身在现代的最后一夜,也就是探墓前的一夜,我们恶补唐史,大哥一夜读尽中唐史,而我歪打正着看的却是安史之乱。史书记载,乾元二年九月,唐九大节度使举兵伐燕,平定卫州,大败安军于愁思岗,安庆绪退守邺城,唐军久攻不下,后以漳水灌城整整三月,邺城粮尽,鼠值千钱,最后以人食人。“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我不知道,漳河冻住了更好,谁出的主意?人食人,真是够毒的。。。后面么,好象这仗是败的,怎么败的我有些忘记了,反正败之后就是李光弼接着做副元帅,不干郭家的事,所以我那时就没再看下去。”我一半实话一半推诿,当时看到这段时只觉血腥残酷,寒冬腊月水漫邺城,人没了粮食就吃老鼠,老鼠吃完了再吃树皮,树皮草根都吃完再人食人,怎样的残绝人寰,就为座城池,就为坐拥天下,人,还是人吗!
“李光弼接着做副元帅?后面打史朝义都是李光弼打的?那我在做什么?”大哥苦思冥想,茫茫然然,他想不起,他也有不知道的事,历史并非面面俱悉。“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推荐郭旰代领军职?而不是郭曜?”他颌点前方,前面郭曜领队,不时折返队中车前探视大嫂与三个孩子,“他有野心,有手段,还够狠心。乘战乱时扶植培养人的军功威望最是容易,我就是要把郭旰扶得比他还高还强,不然,总有一天,他会把郭家吃得骨头都不剩。”大哥笑容不变语声可亲,只是他说的话却真实残酷,郭曜统领禁军,宫闱争斗黑幕算计层出不穷,我还记得他曾灭口杀了薛嵩一家,他曾翻脸向伊贺常晓下手,他砍过我一刀,他还,喝令向大哥放箭。“哥哥,这种人,你为什么。。。”我有些懂,也有些不懂,大哥心思缜密,如此做法必有他的道理。“他有勇有谋,后台坚硬,这样好的一块美玉,我怎好轻易放过!”大哥嘿嘿冷笑,笑过之后无奈无何,“莫把韶华轻换了 封候 多少英雄只废丘。这句话,做起来太难。若鸿一事后我开始明白,这个世界,是靠权势行走靠刀剑说话。郭曜是一个异数,其他六子五女,他们叫过我声爹我就要庇护他们长大成人各尽其用,军中我要郭旰上位,宫里郭曜明着还是郭家人,他要靠郭家的资本慢慢往上爬,我也用他防着张妃李辅国,大家心里有数,各不吃亏。”
我想感叹一下,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我想淡笑一声,苦苦涩涩,似笑似哭。忽然想到多年之前,大哥新婚燕尔,我及笄成年,泛舟大运河边,抚琴放歌,当年的大哥是意气风发风流倜傥,如今,容颜不老,华发早生。
“大哥,伊贺常晓要见你。”郭曜拨马到队后,我们谈论刚停,大哥微笑自如,寒暄招呼风尘仆仆的伊贺。
“郭将军,求您相救——宁国郡主!”伊贺开门见山,一句日语,郭曜摸不着头脑,我们却懂了。
“李逽怎么了?”大哥探手入怀,将厚册收好。
“默延啜再请和亲,皇上已准了,下月初一移地建咸阳迎亲,郡主拒婚私逃被抓,如今禁在内廷,将军,求您救救郡主!”伊贺递来一团布帛,打开,暗红字迹,歪歪扭扭陈于布上——郭子仪,救我!
第十章 送王孙(三)
第十章 送王孙(三)
李逽,她与郭家的渊源从很久以前开始。七年前,她第一任名义上的丈夫郑巽被史朝义所杀,那是因为郑巽出卖了我。三年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的吻和她的人一起扑到我身上,她叫,王兄!王兄!快把嫂嫂借我看看!那一次,大哥先与她认识,踢残了她第二任名义上的丈夫,薛康衡,然后她欣喜若狂地叫,王兄,我不用嫁那个薛康衡了耶!
她喜欢大哥,从不掩饰。
我大哥,郭子仪,他的外貌可以说是美,放眼中原漠北,无人能及。他爱大嫂,大婚誓言——
此生只娶你一人,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地老天长。他们共育二子,七年,相爱如一。大唐两位皇帝曾金口玉言,玄宗称赞:文武兼备,品德无垢,肃宗涕言:虽吾之家国,实由卿再造。这样的男人,谁会不爱?
她曾当面表白,然后心伤而去,几月之后,她和郭暧玩在一起。她曾于战火中凫水背走郭暧,带着六岁的孩童跋涉灵武、凤翔。她是未嫁郡主,是金枝玉叶,大庭广众之下唇齿相接哺以人参,又以虐待其子激他撑住醒来。而后大哥出征,她一路随军,深夜偷去中军,通天峡,大哥重伤,她挥剑以身相护。大哥曾说她虽有些娇蛮,但是个好女孩,其实,她是好女孩,也并不娇蛮。
“子仪,你娶她!娶宁国郡主!我——我愿意——”大嫂不管不顾叫起,大哥翻手捂她嘴,已是晚了,她话已出口,李豫闻言讥讽大笑。
“娶她?娶逽儿?晚了!晚了!郭子仪,我叫你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