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四娘惊慌错愕之时,步安也同样的莫名其妙。
听到这狐妖喊出“不悔”二字,他才明白来者何人——早在宁阳县,狐妖四娘交代身份底细时,就说起过,她在越州城里还有个胞妹,名叫不悔,因为沉迷诗书文章、戏剧话本而足不出户。
这次回了越州,步安也让七司部属查访过这位狐妖不悔,只可惜一无所获,哪曾想她竟突然出现在此,还替他解了围。
可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却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胡四娘当时提及其妹时,口气中便略带恨意,隐隐透露她们姊妹俩关系一般,可即便如此,她俩也不至于互相仇恨到了骨肉相残的地步吧?
事出蹊跷必有隐情,步安盯着大殿外,只见一位身穿本色麻衣的妙龄女子,款款走进殿来,行走间步幅轻微,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只在买过门槛的刹那,抬起头来,朝着步安匆匆一瞥,便又面色绯红地赶紧低下头去。
只这一眼,步安便隐约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姥步执道诗名远播,却似乎一直没有从这名声中得到半点好处,常言道风水轮流转,也该他时来运转了。简而言之,这“女文青”般的狐妖不悔,便是他的拥趸、迷妹、脑残粉!
步安没有料错。这狐妖不悔,粉他已经一年有余,无论诗词亦或评书——步安在投醪河畔讲的老实和尚三妖怪早被有心人编纂成册,还起了个文雅些的名字,叫做西行记——都读得如痴如醉,只是苦于妖人殊途,自惭形秽。
因为张瞎子的存在,胡不悔明知偶像就住在越州阜平街上,却始终不敢靠近那里一步。直到这回江南群雄齐聚天姥山,她才鼓起勇气过来,只盼着能在人群中远远瞧上一眼。不料事发突然,竟听见姐姐四娘血口喷人,要置步公子于死地,情急之下,胡不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当下挺身而出……
这小狐妖一时起念,可当她真的踏入点星殿,被殿内众人诺大的气势震慑着,也不由得双腿发软,心头乱作一团。
她一向没有姐姐四娘能说会道,假如正要当场争执起来,恐怕不是姐姐的对手,一念及此,便愈加慌乱。
可从她进得殿来,一直到站在姐姐面前,也没有等来一句反驳或是争辩。
原因倒也简单:胡四娘只当这是步安的安排,因此料定了他早已为不悔编好了所有的说辞,一时间万念俱灰,面如土色地委顿在地,哪里还有一丝争辩的气力。
殿内众人见此情形,也明白这狐妖先前的所言种种,皆是诬蔑之辞,纷纷冷眼以对,连带着看向殿首温亲王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
温亲王也没料到事态会如此急转直下,面上泛起一丝怒色,冷冷道:“大胆妖物,竟敢蒙骗本王……来人!拿下!”
话音刚落,便有两位天姥大儒走来,将狐妖四娘带了下去,其中一人顺带还看了胡不悔一眼,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将这小妖也一并带下。
步安一向护犊,不等这两人动手,便一把将胡不悔拽到了身后,笑吟吟道:“子曰有教无类,这小妖我看着顺眼,准备留在身边,好生调教,务令其向善。”
两位大儒一来自知理亏,二来也对步安有几分赞许,因此二话不说便拖着胡四娘下去了。
胡四娘蜷作一团,大约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身子瑟瑟发抖。
步安自然不为所动,却觉得被他握在手中的胡不悔的手腕也同样颤抖不已,这才意识到这小狐妖内心如何之挣扎,想到她为了救自己,而害死了亲姐姐,不由得长叹一声。
至此,天姥书院已经接连出了三招,一招比一招险,一招比一招恨,步安凭着机敏与口才,外加一点点运气,全都避了过去,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清楚得很,诬告这玩意儿,真正的杀伤力在于:即便你以铁证将其一一反驳,它也会转变成无孔不入的流言蜚语,慢慢影响舆论、民心。过了今日,一干蠢人,亦或是别有用心而故意装蠢的聪明人,多半会煽风点火,说什么空穴何以来风,事出必定有因,将这些流言散播出去,叫他步执道与杭州宋家百口莫辩。
步安当然无所谓,可杭州宋家一旦惹上了这些恶名,便无法统领江南群雄对抗朝廷了。
到了这个份上,点星殿内许多人都明白了天姥书院暗中打的什么算盘,始终安坐不动,稳如泰山一般的乐乎仰纵,忽然开口道:“温亲王、良逸兄,今日邀我等齐聚天姥山,便是为了这些捕风捉影之说吗?若是如此,恕在下不奉陪了!”
他言辞之间还有些避讳,明明是显而易见的诬告,只说“捕风捉影”,可语气却生硬得很,似乎不但没将天姥书院放在眼里,便是对温亲王也没有足够的敬意。
殿内知晓仰家境遇的,自然理解他的态度。
仰纵一生忠义,却因逐月之变,差点血脉无存。他是何等人物,痛定思痛之后,自然知道长子仰颀之死,也是隆兴帝为了逼他就范,而故意设计陷害的。此时面对隆兴帝的兄长温亲王,没有一把掐死对方,都已经够顾全大局了……
温亲王大约也知道他的立场与态度,轻易不敢说什么。
屠良逸见状,欠身抱拳道:“仰兄误会了,今日……”
不等他说下去,天姥书院山长怀沧便略一挑眉,轻声道:“宣嘉兴府华亭县青龙镇步氏一族进殿……”
他这一句可非同寻常,看似简简单单的说辞中,却隐隐间替换了“殿”的含义,似乎这天姥山点星殿因为温亲王的存在,而摇身一变,成了江南朝廷的核心所在。
殿内众人自然听得暗自震惊。
步安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青龙镇步氏一族……天姥书院为了跟宋家抢班夺权,是要彻底搞臭他步执道了。
既然你不仁,别怪我不义了。步安微微弯起嘴角,悲凉之余,也放下了一些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