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武汉热得如蒸笼,火车站的夹竹桃开得灿烂而茂盛,多像,这座有些乱乱的城市,夹杂着难听的武汉话和来自全国的口音,挽着长江水浩荡而烟火地来到眼前,连公共汽车都和别的城市不一样,居然还有一块二的价钱……我在热与繁杂之间闻到了武汉的气息,浓密的、不芬芳的、逼仄的、强势的……武汉是胡兰成和小周在长江边上发呆的武汉么?是那个汉口之水缠绕着许多爱情的武汉吗?
我爱武汉,大概就是爱上它的纷乱。
这纷乱,马踏连营似的,一步紧似一步——杏花开了梨花开,一点也不情调,一点也不抒情,就这样生活着,很艳丽,很厚实,很脚踏实地。这样的武汉,像一锅沸油,日夜地烧着,不像上海,似一锅冷油,永远的冷艳。
武汉的热、乱、燥、烟火……有着人间烟火最正道的味道,连早餐都称之为“过早”。过早,多么动听,多么贴切。“过”字多好!一字之动,仿佛全城“过早”,人人一碗热干面——热、烫、香、干、辣,在嘴里,是吞了武汉的热,它过于潮和热,所以,得有这热干面吞下去。
我无限热爱武汉的另一原因是长江。
长江穿城而过,绵延浩荡。黄昏时分,弥漫出大面积的温暖,有长江的城市是让我喜欢的,比如南京,比如武汉。
有水的城市就生动。像女人生出一头茂密的黑发似的,生机勃勃,蠢蠢欲动,连欲望都可以强烈起来——武汉又有三镇,水隔成几大片,我偏又喜欢“汉水”两个字。古意缠绵,听着就荡漾。
这种乱哄哄的热闹是中国的。有这样感觉的城市还有天津,那么充满了一种饱满的俗气的力量——却又不烦,是的,不烦。你活在这个城市里,感觉到它的呼吸,“呼达,呼达”,一下,又一下,都和你有关联。我站在武汉的街口,看到一家叫“好百年”的酒店,这名字听着就温暖,虽然是殖民时期的建筑,但因了这三个字,让我无名地喜欢起来。
读城记(4)
还迷醉于武汉的小吃。吃得我动情。因为太过于繁杂。又繁杂,又细腻,不厌其烦——我对武汉最热情的记忆是它的小吃,简直可以用惊天动地来表扬它,它纵容着我的肠胃,像一个好男人,你怎么样他都会喜欢你。武汉的小吃让我回味了好多年,我后来终于承认,我想去武汉,是想去吃它那迷死人的小吃——吃到动容,吃到动情,吃到想和这样的食物相依相偎恋爱。
没有哪个城市的食物让我迷恋到这种程度,款款都精心,吃了这一款还有那一款,我总是觉得乱花渐欲迷人眼——我挑花了眼……我吃到忘记了味道,可是,还是馋,馋到想天快亮了,我走到武汉随便哪个地方,都有这样动人的小吃——他们对待食物的隆重,超过我的想象。
武汉的民间味道,缠绵于我的味蕾之上。霸道地占据着我的回忆之味,我纠缠于那些味道——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我的苦茶就是武汉的那些民间小吃,茂盛,动人,生气勃勃,永不厌倦。
我说起武汉的脏乱都充满了感情,街头有唱黄皮的人——丑,脏,一开口一嘴黄牙,笑得很龌龊。但唱起来动天惊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满场的“好”,我踮起脚尖,爱看那唱戏之人。还有人啃着鸭脖子,一边吃一边跟着唱,武汉的鸭脖子满街都是,我拎了一大包上飞机,飞机上都散发着鸭脖子味——不只是我,很多从武汉上飞机的人都买了鸭脖子。
那汉正街上卖鸭脖子的来双扬,是池莉笔下的风情女子,好看,动人,卖弄着她的风情,但心底里有真。这是骨子里的武汉,看似不经意,其实骨子里非常认真,她的潦草,不过是敷衍这动荡的人间。
重庆:那一场少年梦
去重庆之前,看过一个神话:阿波罗与一凡间女子一见钟情,约定晚上相会。借着月光阿波罗如约前往,却见日间那风姿绰约的女子形容枯槁地蜷缩在墙角的瓦罐里奄奄一息。阿波罗忽略了天上一日,世上百年,原来那女子竟然等了一生!
我想,我是等了重庆一生的人。
在机场看到“重庆”两个字时,心就微微地疼。十七岁那年,我写了多少遍重庆呢?
车过嘉陵江时,司机说,呶,这是嘉陵江。
我把头扭向窗外,感觉脖子有点发酸。我对重庆怀着别样的情感——十七岁那年,我认识一个少年,那时,他在重庆读大学。后来,我在第一部长篇小说里,把爱情故事的男主角安排在了重庆,而且是重庆大学。“重庆”两个字,有着阴湿的岁月味道,“衣带日以缓,岁月忽已晚”,我到重庆时,就是这个感觉。
怀着这样的惆怅与私密来到重庆,却以为到了千百回似的——不免英雄气短,但依然跑到解放纪念碑前兴致地拍了照,并且在好吃街挑了十几种小吃,天知道有多辣——我喜欢的重庆就应该这样吧,辣就辣得山河浩荡,一点也不拘着,一点也不掩着,铺天盖地的辣——我的眼泪辣出来了,是为了追忆那曾经的青涩还是辣椒辣出来的呢?——谁知道呢?
重庆,它自有一种缠绵味道,潮湿而绵密,我迫不及待地跑到了嘉陵江和长江的交汇处——朝天门码头,他曾在信中描写过这里“很是浩荡,可以过江,到达江北”。那是多少年前了呢?重庆,你赋予我绝美的憧憬也赋予我断肠的遗憾。
我在十八岁那年告别了重庆,从此,与这个城市两两相忘。
读城记(5)
却没有忘。
在瓷器口,我闻到了排山倒海的炒辣椒味道,刺得我一直想流眼泪,我还看到了陈记麻花,他曾说过,你来,我带你去吃陈记麻花。
我买了好几种味道的陈记麻花,坐在瓷器口吃麻花,一边吃,一边看远远近近的风景,雾茫茫里,看到上上下下的人们。这是老重庆,是有着几百年繁华与衰落的重庆,台阶腐了,长出绿苔来,青石粉了,掉出粉来。——而我,而我是再也变不回此前的那个桀骜不羁斩钉截铁的青青了,我曾经喜欢吃那辣椒,辣得不能再辣,所有人都奇怪我一个北方人怎么如此能吃辣,可是现在,我几乎一点辣都不能吃了,一吃,胃就疼得要死……
这是重庆留给我的记忆。挥之不去的青涩,挥之不去的辣——辣得很缠绕,很纠缠,很没完没了。很多次我梦到重庆,梦到我提着行李走出重庆火车站,可是,当我到达重庆火车站时,我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