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獭谦卑的老师已将所知创世语词都传授给他,其中虽不包括精子或水银的真名,但他嘴唇轻启,舌头缓动:「阿野苏尔。」
他的声音是石塔内那名奴隶的声音。知道水银真名的是她,透过他说出。
片刻间,他静持身心,首次开始了解自己的力量何在。
他站在漆黑的闭锁房内,知道能自由离去,因他已自由。崇敬与感谢如狂风骤雨掠过全身。
稍后,河獭刻意再次进入咒缚陷阱,回到原位,在床垫上坐下,继续思考。囚禁咒语还在,但如今已不具控制力。他可以自由进出,咒语仅如画在地上的线条。内心对这份自由的感谢之情,如心跳般在体内稳定跳动。
河獭想着自己必须采取什么行动、必须如何进行。他不确定是他召唤了她,还是她自己凭意志过来;不知道她如何对他,或透过他说出太古语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他确信,一旦施法便会惊动戈戮克。终究,他一时冲动,召来石塔中女子。他心怀畏惧,因为此类咒文在教导他术法的人之间纯属谣传。
他将她引入自己心灵,像之前一样看到她,在那里,那间房里。他呼唤她。她来了。
她的魅影再次站立,在蜘蛛网般的咒语绳索外,凝视他、看着他,一道轻柔泛蓝、来源不明的光满溢房间。她溃烂磨伤的双唇颤抖,却未说话。
河獭开口,给予自己的真名:「我是弥卓。」
「我是安涅薄。」她悄语。
「我们该如何逃离?」
「他的真名。」
「就算我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时,无法说话。」
「如果我跟你在一起,我可以用他的真名。」
「我不能呼唤妳。」
「但我能来。」她说。
安涅薄环顾四周,河獭随之抬头。两人都知道戈戮克已感不对劲,业已醒觉。河獭感到束缚贴近、缩紧,原有的阴影降临。
「我会来的,弥卓。」安涅薄道。她伸出紧握成拳的瘦干手掌,然后手心向上摊开,仿佛要给他什么,随即消失。
光芒随她消失。河獭独处黑暗。咒语冰冷地擒住喉头,紧掐他,束缚双手、压迫肺部。他蹲踞喘息。无法思考、无法记忆。他说:「陪我。」但不知道自己与谁对话。他很害怕,但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巫师、力量、咒文……一切都是黑暗。但在他体内,而非心里,燃着他再也无可名状的知识,燃烧某种信念,像走在地穴迷宫时,手里端捧的微弱灯光。他注视芥子般灯火。
疲惫邪恶的窒息梦境来袭,却未能掌控。河獭深沉呼吸,终于睡去。他梦见雨雾缥缈间的幽长山坡,与穿过雨幕的耀眼光芒;梦见云朵飘过岛屿海岸边缘,及一座高耸、圆润、碧绿的山陵,在雨雾与阳光下,立于海洋彼端。
自称为戈戮克的巫师,与自称为罗森大王的海盗合作经年,相互支持,增加彼此的力量,皆相信对方是自己的仆人。
戈戮克确信,少了自己,罗森乱七八糟的王国就会迅速瓦解,随便哪个敌方巫师用半个咒语,便能抹去这王国的王。但他让罗森摆出主人架子。海盗对巫师而言是个便宜之计,巫师惯于满足私欲、自己的时间不受拘束、有用之不竭的奴隶供自己需求与实验。维持他加诸于罗森个人、远征、劫掠之行的护咒很容易,保持他施于奴隶工作或藏宝地的囚咒,也很容易。但织就这些咒文则是另一回事,是漫长艰辛的工作。不过,咒法皆已定位,全黑弗诺没有巫师能解。
戈戮克从未遇见令自己害怕的人。他曾与几个强得让他提高警觉的巫师交手,但从未见过第二个有他这等技巧与力量的人。
近来,罗森手下的掠夺者从威岛带回一本智典,戈戮克不断深入挖掘其中秘密,而对学会或自行发现的大部分技艺漠不关心。那本书让他相信,他所有的技艺都投射或暗示更大的秘密。如同一个真正的元素能控制所有物质般,一份真正智识也能涵括所有知识。愈趋近秘密,他愈了解,巫师的技法其实与罗森的头衔或支配一般粗鄙、虚假。一日与真正元素合而为一,他便会成为唯一真王,只有他能在人群中同时念诵创世与毁世之词,他也可以把龙当成狗豢养。
戈戮克在年轻探矿师身上看到一股未经训练且十分笨拙的力量,正合他用。他需要比现有更多的水银,因此需要一名寻查师。寻查是很卑下的技巧,戈戮克从未使用,但他看得出那年轻小伙子有这类天赋。应该花点时间知晓男孩真名,好确定能控制他。光想到为了要教导那男孩明白自己的长处,须浪费多少时间,他便不禁叹了口气。之后,还是得从土里挖出原矿,将金属精炼出来。一如往常,戈戮克的想象自动越过阻扰与延误,直接跳到美妙神秘的终点。
他将威岛智典放在以咒语密封的盒里,随身携带。书中片段描述真正的精炼火焰,研读这些章节许久后,戈戮克知道,一旦有足量金属,下一步就是更加精炼,成为月精。他把书中隐晦不清的语言解读成:为提炼净化纯水银,不能以平凡木材生火燃烧,而需要人尸。今晚他在篷房中重新阅读、沉思这些文字,又发掘另一种意义——这本智典的文字总含蕴另一层深义。或许书本要说的是:牲品不仅要有低贱肉体,还要有次等灵魂。塔中大火不该燃烧尸体,而应燃烧活体。活生生、有意识。污秽下的纯净、痛苦中的幸福,这都是伟大宗则的一部分,一旦窥见堂奥,立时清晰可见。戈戮克确信自己是对的,终于了解正确方法,但他不能心急,必须有耐心、必须确定。他翻开另一片段,两相对照,反复推敲书中内容,直至深夜。有那么一刻,他的心念被拉走,意识边缘出现某种侵扰。一定是那孩子在搞什么鬼。戈戮克不耐烦地说了一个词,又回到上王领域的神妙境界。他从未察觉,囚犯的梦境已脱离掌控。
第二天,戈戮克叫力奇把男孩带来,他期待见到他,对他表示慈爱、教导他、稍稍宠他,一如昨日。戈戮克陪着男孩坐在阳光下。戈戮克喜爱孩童与动物,喜欢所有美丽事物。身边有个小东西颇为愉快,河獭茫然不解的敬畏显得可爱,他尚未理解的力量亦然。奴隶的软弱、伎俩与丑陋病态的身体令人厌烦,河獭当然也是他的奴隶,但这事毋须告诉孩子。他们可以成为师徒。但学徒毫不忠诚,戈戮克心想,记起学徒「早生」——那小子太过聪明,得记得要更严格控制他。父子,这就是他跟河獭可能的关系。他要孩子叫他父亲。他想起自己原本打算发现男孩的真名。有几种方法可以选择,但既然孩子已在他掌握,最简单的方式便是询问。「你的真名是什么?」他问,专注望着河獭。
河獭内心出现一番微小挣扎,嘴巴却打开、舌头移动:「弥卓。」
「很好,很好,弥卓。」巫师说:「你可以叫我父亲。」
「你一定要找到红母。」隔天,戈戮克说。两人再度并肩坐在篷屋外。秋阳和煦。巫师脱下尖顶帽,浓密灰发在脸庞边随意飘动。「我知道你帮他们找到那一小丛,但只有几滴,为了这么一点来烧,实在不太值得。如果你想帮我,如果要我教你,你得再努力一点。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办。」他对河獭微笑,「对不对?」
河獭点点头。
河獭依然惶恐惊骇,戈戮克轻易逼他说出真名,拥有直接终极的力量可掌控他,如今他已毫无可能用任何方法抗拒戈戮克。当晚,他绝望至极。但随后安涅薄进入他内心,以她自己的意志,凭她自己的方法而来。他无法召唤她,甚至无法想她,也不敢这么做,因为戈戮克知晓他的真名。但即使他与巫师在一起,她还是来了,她未现身,只出现在他心中。
巫师的言谈与连续、半意识的控制法咒,在周围形成一团黑暗,令河獭很难觉察她,但他能感觉时,与其说她在他身边,不如说她就是他,或说他就是她。他透过安涅薄的眼睛看;她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说话,比戈戮克的声音与咒语更清晰有力。透过她的眼睛及心神,他可以看、可以思考,然后他发现,巫师十分确定自己掌控他的身心灵魂,便忽略了逼迫河獭服从的咒缚。束缚是种连结。他,或是他内在的安涅薄,都能跟随戈戮克的咒文连结,进入戈戮克的心智。
对此浑然不觉的戈戮克继续喃喃,跟随自己惑人嗓音织就的无尽咒文。
「你必须找到真正的子宫、大地的腹囊,里面有纯净的月种子。你知不知道月是大地之父?对,对,他与大地共卧,行使父亲的权力。他以真正的种子,令她卑贱的黏土受孕,但她不愿生下王者,她因恐惧而强壮,因卑劣而任性。她拉住他,将他深藏,害怕生下自己的主人。这正是原因:为了让他诞生,必须活活烧死她。」
戈戮克停住,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思索,神色兴奋。河獭瞥见他脑中景象:炽热的大火堆,燃烧有手有脚的柴火、燃烧尖叫的团块,如绿木在火焰中尖叫。
「对,必须活活烧死她。」戈戮克说,浑厚嗓音柔软迷离,「然后,也只有在那时候,他才会蹦出来,精光灿烂!喔,时候到了,时候早就到了。我们必须为王者接生。我们必须找到那大矿藏。它就在这里,毋庸置疑!母亲的子宫躺在萨摩里之下。」
戈戮克再度停顿,突然直盯河獭,让河獭恐惧得僵直,以为巫师抓到他正窥视。戈戮克看着他一会儿,以半敏锐半茫然的奇特注视,微笑。「小弥卓!」他唤,仿佛恰恰发现河獭在身边。他拍拍河獭肩膀。「我知道你有找出隐藏事物的天赋,倘加以训练,这天赋可不小。别怕,我儿,我知道你为何只把我的仆人带到那个小蕴藏,故弄玄虚、拖延时间。但现在我来了,你服侍我,没什么好怕的。你也没必要对我隐瞒,对不对?聪明的孩子爱戴父亲、服从,而父亲会论功行赏。」戈戮克贴得非常近——他喜欢如此,然后温柔亲密道:「我确定你找得到大矿藏。」
「我知道它在哪里。」安涅薄道。
河獭无法说话。安涅薄透过他说话,利用他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浓重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