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陪同齐桓公到京师朝见天子,所带的贡品非常丰盛。惠王本来对齐国不满,但见齐桓公十分恭敬,又将征讨山戎所获的奇珍异宝献了一大堆,还君臣上下主动认罚,虽说并不相信因山戎发难未能及早平乱的说辞,但也不好对齐桓公过于冷淡,今后说不准有什么事还要指望他扶持。经过了王子颓之乱,周惠王的傲气收敛了不少,不再那么盛气凌人。他摆下酒席,以礼宴享齐桓公,齐桓公也始终恭敬有加,尽礼而归。
数月之后,隰朋也从郑国返回临淄,说郑国已经与楚国讲和,楚国使者到郑国吊丧,礼数完备,仪式隆重,两国关系已非同一般,自此以后,郑国恐怕要自立旗帜,不来朝我大齐了!
听了隰朋禀报,众大夫议论纷纷。王子成父奏请率领兵车五百乘,长驱伐郑,亲手擒拿那郑国新君至齐,看他服不服。众大夫纷纷附和,齐桓公拍案道:“好!寡人当率军亲征!”自桓公八年,与诸侯在幽地会盟之后,至今已过去了六年。六年中间中原无战事,桓公也未曾出征,如今众大夫吵吵着伐郑,正触动齐桓公的兴奋点,他也跃跃欲试。
管仲却道:“不急。郑国背盟尚在萌芽之始,并未彰显,现即征伐,尚不足以正诸侯。况且,出征郑国,路途遥远,一次征伐,花费数年积蓄,当慎重从事。”
众大夫听管仲如此说,一起望向桓公,不再议论,偌大的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寂静。管仲一向嗅觉敏锐,眼光独到,让人信赖,特别是对郑国抢先平定王子颓之乱的判断上高人一筹,更是让众大夫折服。此时尽管对管仲所说有些不理解,但也无人争辩。
齐桓公待管仲说完,问道:“请仲父详细说说如何谨慎行事。”齐国经过多年休养生息,国库充盈,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此时伐郑,胜券在握,他正在憧憬驰骋疆场的兴头上,却被管仲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心里隐隐有些不快。
“君上待鲁君来聘后,再议征伐可好?”管仲是何等聪明人物,怎么能听不出桓公话中的不快?但在朝会之时,众大夫都在场,顾及君上脸面,不宜争辩,只好转移话题,待事后再与桓公慢慢商议。
“仲父不说,寡人倒忘了鲁君来聘的事。”桓公也觉得刚才有些性急,“伐郑之事待鲁君走后再议。”
三个月前鲁桓公夫人文姜去世,临终之前将鲁庄公叫至榻前,反复叮咛道,我死之后,你不要拘于俗礼,抓紧迎娶哀姜,切记,切记!
哀姜是齐襄公之女,在齐襄公被弑时,还在襁褓之中。文姜心疼襄公死于非命,更是疼爱侄女哀姜,早就订下这门亲事,要娶哀姜做鲁庄公夫人,只是她年龄太小,不曾迎娶。如今已经长成,偏偏自己又卧病在床,看来熬不过这几天了。按照礼俗丧母三年之内不娶,文姜担心庄公墨守成规,误了迎娶大事。
鲁庄公不敢违忤母命,再加上自己已经三十四、五岁,做国君也已经有二十多年,却一直后宫无主,自己也想尽快成亲,趁高子来送丧之机,将迎娶之事告诉高子,高子却一口回绝。庄公以母命为由力争,高子却道母命也不行,纵然鲁国不守礼制,我大齐却不得不遵。
庄公见高子拒绝,却并不死心,于是确定在文姜入葬后要亲自聘齐。
这一日,齐桓公正在与管仲谈论鲁庄公来齐一事,却有人来报,说陈国公子陈完来齐,现在宫外求见。齐桓公听说陈国公子来见,立即与管仲出门,到阶下迎接。陈完仓仓皇皇地走来,见到齐桓公就拜倒在地,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哽咽着说道:“盟主为外臣做主!”
齐桓公上前将陈完扶起来,让至堂内坐下,听陈完细细向他诉说。
原来陈宣公有一嬖妾,生公子款。自古以来子以母贵,又道是爱屋及乌,陈宣公宠爱公子款,从小视为心肝宝贝。公子款渐渐长大,陈宣公便想废掉世子御寇,而改立公子款。陈完是陈厉公之子,是陈宣公的堂弟。他知书达礼,深孚众望,与世子御寇关系亲密,见陈宣公要改立世子,便一个劲地劝阻。他对陈宣公说道:“祖宗早有成训,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君兄擅改祖训,不惧社稷不安乎?”陈宣公却是不听,随便找个因由就把世子御寇杀了,陈完恐怕受到株连,慌忙逃到了齐国。
齐桓公听了,不由得勃然大怒,他拍案而起说道:“陈侯杵臼无礼!幽之盟约有言:不得擅杀世子。陈侯杵臼竟公然违背,寡人当亲率诸侯讨之!”
“陈公子远道而来,臣先安排馆舍歇息吧。”管仲在一旁说道。
“那就有劳仲父为公子安排馆舍。”
管仲送陈完至馆舍,然后使人在城中选择一高爽处,为陈完盖起一套宅院,生活用具,一应俱全,陈完甚是高兴。作为诸侯盟主,理应得到天下诸侯的信赖,成为天下诸侯的靠山。陈完在危难之时选择投靠齐国,这让齐桓公心里很受用,有一种做天下盟主的自足感。他心里打算,你陈完既然来到我大齐,就一定让你有一种到家了的感觉。待将一切都安顿好后,齐桓公率领一班大臣亲自到陈完府上恭贺新居,陈完十分感激,早早备下酒宴侍候。
齐桓公与众大夫喝得高兴,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桓公让点燃烛火,继续夜饮。陈完却上前施礼道:“君上辱临,臣之幸也。为迎接君上,臣曾占卜,今日白天吉,夜晚饮酒吉否,却未曾占卜,臣不敢留君夜饮。”
齐桓公心里明白,这陈完是不愿意众人纵酒,借故推辞。饮酒有节,欢娱有度,纵然自己贵为君主,但陈完竟然有所不从,一看就是守礼不谀之人,又加上文质彬彬,谈吐不俗,齐桓公自然心里喜欢,所以,齐桓公不仅不以为忤,反而赞赏有加。
齐桓公长袖一挥,爽朗地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日后再饮。”说着,环视一周,“公子至我大齐,就是我大齐一员,不能受了委屈,现将田地沃土五百亩,封给公子做采邑。”
陈完慌忙下拜谢恩。
“公子在陈,颇有令名。今至我大齐,是天助我也。请公子屈尊,任我大齐下卿如何?”
“万万不可!外臣受君上庇护,免受缧绁之苦,又恩赐高屋大宅,衣食不乏,君上对臣不啻有再造之恩。受此殊荣,臣早已喜出望外,岂能再为大国之卿也!”
陈完坚辞不受,齐桓公却只是不依,说道:“寡人所授,尚无推辞者,公子不必多让。”
“外臣逃亡至齐,并无尺寸之功,岂能为卿?君上岂不闻那《诗》中所云:‘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外臣万万不敢受命!”
古时候以弓招士,后来演化成了聘士之礼,诸侯凡聘请士人都要送去弓箭作为聘礼。齐桓公心里明白了,陈完是怕无功受禄招惹嫉妒。话已至此,不便再去勉强,于是任陈完为大夫,问管仲:“有何职空缺?”
管仲答道:“工正一职,一直由吕树兼摄。近年来发展百工,事务日繁,烦请陈公子任工正,不知妥否?”
齐桓公听了,点头道:“好,就任工正吧。”
陈完下拜谢恩。
“请陈爱卿平身。”陈完接受了任命,齐桓公也就改了称呼。他看着陈完,笑着打趣说:“百工可是我大齐的钱仓,特别是铁器,更是强我大齐之利器。爱卿可去商山一看,那里可称我大齐的强盛之基。我农有宁戚,商有吕树,工有陈完,你们三人可是我大齐强国富民的三大财神啊!”说完,哈哈大笑。众人见齐桓公高兴,也都随着大笑起来。
君臣又闲聊了一会,看看天色已晚,齐桓公便起身回宫,众人也随之散去。陈完送到大门以外,看着齐桓公与一班大臣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方才转身回府。
他回到院内,伫立阶下许久,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夜幕已经悄然降临,一弯月牙儿静静地斜挂在南天上,繁星点点。“那月牙的下边就是陈国吧?”他摇摇头,对自己这孩子似的想法感到好笑。但他笑不出来,笑纹只是在嘴角抖动了一下,就变得僵硬了,成了一丝苦笑。尽管陈国给自己造成了无限的伤痛,但内心深处还是对陈国充满了思念,但这思念越深,伤痛就越重。他长叹一声,微风轻轻拂过,地上月影憧憧。自己的经历就像一场梦,从陈国死里逃生,没想到在齐国受到如此高的礼遇。今天被齐君任命为工正,自己就不是一个客居齐国的陈人了,而是成了地地道道的齐人了。他仰望着南天上的月牙,像是在与陈国诀别,两行热泪悄然流下,沿着鼻翼流到嘴角,又苦又涩还有些咸……
从此,陈完以田为氏,自称田完,彻底斩断了与陈国的瓜葛。再后来,田氏在齐逐渐壮大,竟然取代了姜氏,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田氏代齐,当然,这是二百多年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