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敏道:“依臣愚见,还是称太上皇帝为好。”
赵佶摇头道:“卿不必泥古不变。”
吴敏只得称是。
赵佶默然半晌,缓缓起身,凄然道:“朕躬无能,以致国事如此。今日决定禅位太子。卿草诏时应写上朕不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此举上承天意,次安宗庙,下为百姓。”沉吟片刻,又道,“昨日卿言,须考虑中原百年利害,这也是朕意。”一挥手,“速去起诏吧……”说到最后,声音已微微哽咽。
吴敏泣涕受诏,然后退到廊庑之下。
吴敏退出后,赵佶身子骤然一软,斜靠在榻上,望着前方,好似虚脱一般,口中喃喃自语:“奸佞满朝,坏寡人天下……”
凌钦霜当年随侍圣驾,见官家每日声色狗马,耽缅宫室苑囿之乐,骄奢淫逸,放浪粉黛佳丽之间,何曾有过半日烦忧?此时此刻,细看这位孤家寡人,只见他两鬓微霜,眼角通红,泪水不住地打转,心下亦是五味杂陈。循他目光环顾四周,那一幅幅花鸟山水、瘦金体书、诗词歌赋,依然静静高悬四壁,心中不由一动:“他若不是皇帝,天下或会少些孤儿寡母,多一位不世文豪吧。”心念及此,他转头向龙归三人的藏身之处望去,那边却毫无动静。
少时,赵佶心神渐定,便宣一众宰执入内奏事。
蔡攸颤抖着捧上一纸文书,苦着脸道:“今日金主送来牒文,请……请陛下御览。”
赵佶接过看时,竟是一纸声讨自己的檄文,言辞甚为激烈。其中有言:“赵佶越自藩邸,包藏祸心,阴假黄门之功,贼其冢嗣,盗为元首”云云,乃是说他弑兄夺位,帝位来路不正;“炽其恶心,日甚一日。昏迷不恭。侮慢自贤,谓己有天命,谓作虐无伤”云云,却是说他登基之后志得意满,目空四海,自认承袭天命,作恶也无人奈何。
赵佶看罢,浑身颤抖,不觉泗泪交流,哽咽无语。诸臣自然都知悉檄文内容,本拟匿而不报,童贯却道:“纸包不住火,还是呈上去,也好叫圣上早作定夺。”
赵佶抬起头来,目光凄惶,望着这般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大臣。他们却一个个哭丧着脸,唉声叹气,谁也不敢抬头。
赵佶叹了口气,道:“寡人平日性刚,不意金人居然猖獗至斯……”话音未落,忽然大叫一声,一头跌落御床之下。
童贯、蔡攸、李邦彦等无不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将皇上搀扶到床上,连宣太医。不一时,太医匆匆奔来,煎了汤药,为皇上灌下。
此刻阁中宰执大呼小叫,阁外侍卫忧心龙体,无不乱作一团,哪能全神戒备?凌钦霜一转头,果然便见林中黑影一闪,一人无声无息欺近殿外,正是龙归。他自东北角跃上阁顶,轻轻落在翠瓦之巅。
其时凌钦霜伏身西角,二人之间虽有屋脊飞檐相隔,却能看清彼此。只是龙归丝毫料想不到房上有人,甫一落足,更不环顾,便即低头探看阁内的情形。
过了好一阵,圣上悠悠醒转,一班宰执心头大石方自落地,连呼万岁。
赵佶躺在榻上,如有不闻,目光散乱,眼前一会儿是金主信誓旦旦的檄文,一会儿是金国百万铁骑的嘶鸣,怔然半晌,方轻轻叹道:“寡人已无半边也,如何料理大事?”
一班宰执不知圣上何出此言,面面相觑,均是沉默无语。
赵佶又问一声,环顾满堂,仍无一人应答,不禁叹了口气,道:“太子桓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居龙德宫。”
群臣尚未回过味儿来,赵佶又道:“吴敏乃朕擢拔之臣,必不负朕躬,可传之起诏,并宣太子入宫。”
早有内侍传旨下去。吴敏在廊庑下候旨,闻诏当即入内。只因他早洞悉禅位之事,故而诏书一挥而就。
过不多时,凌钦霜见远处灯影闪动,一行人快步奔来,当先却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魁伟男子,面如赤枣,一路飞奔,神情颇显紧张,身后数十名护卫快步相随。
凌钦霜见他衣饰华贵,心道:“看来此人必是太子了。”却见龙归依然窥视阁中,对来人如有不见,松林之间亦寂静如常。
那一行人已奔过松林,直至玉华阁前。猛听得一声大喝:“圣驾在此,速速退下!”
凌钦霜低头望去,却见一排侍卫拦在门前,当先一名高大武官仗剑而立。
那魁伟男子冷哼一声,道:“何大人莫非不识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