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琭朗声吩咐门外上茶,转身把沈骧揽回到字案前落座。仔细移开紫金虎符镇纸,将写好的字幅提起细审。瞥见沈骧把玩着那对虎符镇纸,反复地合并分开,玩得颇有兴致。不禁喜上眉梢,再不必空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如今三分天下之势,贵在于求稳。于昌之一朝言,先帝惜于早折;又兼妇人掌权分封过滥。外戚、权臣、悍将分立,虎狼环伺。当今座上处处陷于被掣肘制约之困。好歹维持平衡即可;至少于其母有生之年内,梦想中兴之治是惘然。而他若想于此期间,维持朝政平缓过渡,除却持衡再无他策。
昌之立朝逾百年,律令体制已成定制。欲图平衡恪守成制足矣,与臣子而言,取其忠尽够,要那些大智大勇之臣作甚?尤其是仪光这等‘烁烁其华耀紫薇,剑光映射天狼星’的人物,难道不忌惮攒的多了犯上作乱么?偏生你不甘受人钳控困于牢笼的性子,松延宫岂能容你留于御榻之侧?怀璧其罪招致天家之妒,自不予假年而容你羽翼丰满。松延宫绝无那份胆量和肚量冒险。”
侍从送进茶,英琭连托盘一并接过,摆手挥退。又亲手捧了雨润天晴的薄胎茶盏,放在骧手边。“此茶断不是做端茶送客用。贤弟定要尝尝这一回的凤凰水仙。泡茶用水取自天池雪峰水;用来烹茶最是纯净甘醇。”
天家之好直如这盏中的天池水凤凰茶,涓滴之间凝结渗透着,君王喜好之上所系的百姓民生、生死攸关。有这天池水凤凰茶,必定还会有‘娥眉迤逦出玉门’的情景吧。
“以仁兄思路想来,松延宫是意在迫我远离朝堂,归于乡野。”——“那与将你拱手让与劲敌有何不同?换做我也必要赐鸩酒,如此求得心安。无奈令尊横亘于其中,松延宫已经再不敢冒险惹怒于他,故才会有兰若牵魂控制住你。”
骧手把杯盏闻香品茶,动作轻盈舒缓一丝不乱。令英琭见了简直有所惊艳:他居然还能不动声色饮茶?但凡换做旁人,或是挑起三尺高放声喝骂;或是捶心痛呼指天怨地;即使天水凤茶当乎世间绝品,又哪里还能顾得及细品。
清茶入口,清冽甘醇齿舌留香;落喉片刻,直沁心脾润息通窍;当真是世间难期的极品之赏。“放之兄一番衷言,端有发聩之效。虽是力邀骧入旗下成为谋臣的之计议,其中挚诚也是不容漠视。奈何感于仁兄之恩遇,也必得据诚相告。无论是兄弟之义或是知己之故,若令骧留滞于此,骧必要效徐元直之策,从此一语不发。”
英琭毫无慌乱,一脸不出所料之色。捧盏品茶,味道正好。“仪光此言取典差矣。吾非孟德,亦无意胁迫人质相制约。贤弟更非徐庶,需守故主知遇之恩。实言相告:天水非独天池水,和亲唯识送亲人。你暂于这郁芳别苑宁耐几日,待紫薇阁装饰完成,便接你移居过去。”
随之响起沈骧很不配合的哂笑:“放之兄的玩笑枯燥,半分不可乐,恕难捧场。”
英琭闻言噗嗤一声笑开。暗笑自己是欢喜过头,竟忘记这少年时刚行破除异术,尚在蒙昧之时,情关未开淳至如纸。如何会如想象中的娇憨妩媚,嬉戏讨欢。“仪光啊,隆颖今夕已至本命之龄。即使带来三倍嫁妆送上门,也不是什么皇恩浩荡。我亦不是乞儿鳏夫,要个无貌无趣的老女人有什么意思。她不过是个顶着名号的陪嫁丫头罢了。真正和亲,出嫁的人……是你。”
骧惶然将茶盏盖扣回盏中。疑惑的望着英琭,只当是玩笑开得大失分寸,然而对方的表情竟是极认真:“···你说···我出嫁?···嫁给···你?···你要纳我做···男妾?此必要成天下笑柄···”——“那我便先来笑话笑话这天下的所谓天理伦常吧。此事乃是松延宫授意,一力促成。只是为着那张脸皮,不敢明示赐婚。我倒不稀罕甚赐婚的彩头。只不过,我岂会令心爱之人只得个姬妾的名分呢,我娶你,做西恒国主的续弦齐君。”
终得一吐心中积蓄已久的衷肠之言,英琭痛快地神采飞扬四肢舒畅。只恨不得立时将那少年搂在怀中,仔细疼爱细细品尝享用。但是,见沈骧异乎寻常的沉默着,端坐着,半晌才见丹凤眼动一下。知他是被吓一跳。终究还是怕乍喜乍怒绕坏心境,与其当前静养不宜,于是品了口茶笑着打趣:“怎么,在思量着向夫婿讨个什么名分么?不必想,我立你为国后,得椒房专宠。”
沈骧此刻犹如被焦雷击顶也似,仿佛稍动一丝便会散做一片灰烬,根本就没听到英琭的笑言。
我竟然被君主当做礼物送人?被当做女子般用来和亲?还以为朋友相知,君礼臣忠,再如何也还有个天良底线可循,其实都是自己天真。这幅皮相曾引来多少龙阳之念,并非是不见;其实是自己浑然不去理会,只道是可以有别于他人。偏就无视了英琭本就有龙阳之好,在他眼中哪里会存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事情。留萧宇在身侧,本意旨在拒绝座上之人及其周遭一切骚扰;实则自己这颗心里,无论是男人、女人,都挤不进去,因为早已被满目荒冢叠叠累累挤得满满。可是看在旁人眼中,依旧是自诩断袖分桃,且乐之不疲。自己绾的扣又一下下束紧自己的双足···怨恨得了谁?
“莫不是在计较宫中其他的侍御宫人?不妨事,届时留下在荣宫关照两个王子,其他人尽有卿说话算数。如何?”小凤凰生性倨傲出群,必不甘置身于庸脂俗粉群中。我自也不能令他受那等委屈。
骧终于艰难摇摇头,凤目中氤氲起一片水色:“国主的家务···干我底事?我只是在想···这一切···为着何来?十余年,血雨腥风,恩来冤往,死那么多人···为着何来?爹爹与我并哥哥们,咽下那么多悲苦心酸,步步是血苦苦守护···为着何来?难道,竟是这‘名份’二字?”
抬手按住胸前,里面翻腾起极痛极酸楚的感觉,浑似一柄利锥出其不意猛地刺入其中,疼的透不过气。“方入世间,我便得了‘凤骨入怀生为佞宠’的名份;幼冲之年,被加注‘庶子不荫’的名份;岁及束发,批加‘觊觎紫微其心甚不可问’的名份;立于御前,又添‘媚乱朝纲结党谋政’的名份;及至目下,贵为西恒一帮之主,又要给我一个‘嫁为续弦齐君’的名份。
世人都道是:绝而后生。而我,看似长袖善舞,家国齐肩,收放于指掌;终究翻不出嬖臣佞幸的命数。而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廉无耻无节无信,上天入地竟未与我留有一分容身之地。天家珍珑之上,沈骧得以成为局中一子,倒也该知足。确是我痴心妄想,真去相信什么‘翼佐皇祚,宁彼四方’。”
眼见这少年是要哭出来的势头,英琭虽觉不忍但也决定不劝。尚京郊外重游故地,碰巧于同量寺前遇到了朔宁侯夫人,为骧的母亲亡灵回相进香。小坐交谈时得以觉察,骧中了兰若毒后,虽得解药救醒,却是七情不齐,不悲不情,浅眠浅亲。若要令之解开郁结心窍,非得以悲怆刺激。何况骧毕竟是未及弱冠,性情承载终是有限,只要能激得他随性哭闹一场,心结自然开化,那时一切都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加以调教。
然而英琭的这一步盘算,却是行差踏错的。沈骧转眼间便已平复下来,凤目一动凌厉四溢,哪里还见半分失意落寞。“国主竟那般相信松延宫的许诺?就不想,沈仪光其实正是布置在此的真正祸根么。我也是鹤卫出身,由我来做细作、刺客、亦或是乱政嬖佞,可不是最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