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响起跑步声,又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骧未及起立转身,英翀已跑上前说明:“国相大人外出巡视返回,正巧与我等相遇。国相大人称有要事急待与父君会面。”
锦雉公子赵椿从来潇洒风流,即使素衣玄幞也能穿出十分倜傥。如当前这般疾言厉色并有着些许狼狈,委实是少之再少。
两下一碰面,赵椿便一把捉住骧的衣袖,冷峭道:“还好遇见凤君,赵某正思量着明日如何说服足下,权作是积德行善吹一回枕边风呢。”
“清肖兄是随英四爷(英珲)前往萧飒及归德府一线了。如此急赶返回却为何事?”骧边说便递上一方帕子,让赵椿还带擦把脸。
赵椿将湿帕捂在脸上片刻后揭开,略缓了下情绪答道:“赵某急着赶回来扑魂,否则真要魂飞魄散了。仪光少时读书,必在野史上见有虿盆炮烙酷刑记载吧。可赵某竟没想到,在当今西恒能有幸亲眼一见。日前椿随英四爷在一家牧主帐中会宴,酒醢竟然是骷髅头骨制成。更有动魄惊心者,据那位牧主言,亲眼得见西恒南境如今盛行一道菜式名唤:全炸乳羊。其实根本不是刚出栏的乳羊,而是活人奴隶,年岁皆在二十岁上下,未经婚配便遭虐杀。选肌肤细白者喂以汤药排净肚肠,最后灌入配料及药物令之处于假死状,烈火烧鼎滚油烹制。出锅之时斩去头颅装在巨大银盘之上献于祖先牌位前。此所谓…油炸部曲。”言至于此赵椿止不住栗抖起来,用手顶着口唇,紧咳了几声。半晌压下犯呕之状,复开言质问道:“生民法悬而不决立而不行,其间确有诸多疏漏,尤其少一款明确严禁虐杀奴隶。而南境线上奴隶,八、九成是历年来自汉地掠夺而来的。敢问尊贵的国后贵君殿下,虐杀奴隶大行其道,西恒何谈休养生息,又怎可妄想要回复政通人和!严禁虐杀奴隶项不列入法则,无从牧养子民回复生息,生民法便是一纸空文。微臣与殿下之前所有养民设想···皆为泡影啊。”
骧甚有茫然无措望着远处,日归于西线,其光辉依旧夺目,令人不自觉要闪开一旁。英翀见其沉默无语,稳步上前提示:若是继续往前赶,入夜之前可望寻到投宿地。亦或者会同国相赵椿一行,可连夜原路折回咸宁。至少后者,父王见了必定转怒为喜。
骧朝英翀、赵椿脸上分别端详一瞬,开言问:“东南方向是兀彦家的牧场领地?”英翀寻思片刻点头确定。
兀彦牧主当年胁从图里叛乱,后纳贡归降立誓永世臣服英氏,才免去围剿灭族之祸,且此后遇见英氏之人倒也顺服。
“如此我们直接向东南方向去。一则可实地访查记录虐杀奴隶的情形;再有,或许可望与父亲他们迎头遇见。”沉吟罢,骧举头朝向赵椿关照:“清肖兄且先行赶回咸宁城主公驾前,将所见所闻详加陈情。待骧赶着将掌中急事料理完,立即赶回协助主公和国相理政。”
赵椿已从英翀处探知骧出行目的,此刻亦是左右两难持衡。指掐眉心良久方才将拳头一对:“椿也明晰凤郎难处,言至于此唯有两害相较取其轻。但容赵某赘言,九月廿九日,祭告日神庆典,延至十月初一赛马会。今岁际会更适逢西恒复政五年庆祝盛会。届时各部牧主汇聚,少不得一番献祭较量。若其时献上甚样吃食,赵某不敢猜凤君可敢下咽。”
“赛马会之前,无论骧的私事办成与否,必定赶回来与国相联名劝谏。”——赵椿晃着马鞭轻轻抽了几下马靴,切齿半晌:“既如此,臣便与殿下相约十月赛马会大典上见。到时若贵君因故不出,并令微臣见识到一场夺人生魂的献礼告祭仪式;赵椿拼却三尺微命连带这身国相朝服一并交换给西恒国主,亦不会附逆于暴君□。大皇子不必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仪光定然记得国主亲口之言,椿略作演绎赠之聊供思忖:一人乃至一国,其行有方,其运有数。非赖一人之智勇宽仁而望之襄也。凤君前面好走,臣先告退了。”将手一拱转身步至马前,扳鞍上马扬鞭而去。
英翀遭抢白,被噎的满脸通红,气呼呼的与骧分辩道“国相是被气蒙住了,小爹爹与父王共处数年,当知悉他绝不是那种嗜血暴虐之人。”
骧端坐在马上,仰头望着天穹中逐渐亮起的北辰,悠悠然道:“《论语·为政》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不足十年光景,你父王收复了西恒全境,平复纵横境内二十年的内乱,将西恒东向边境辟为商榷交通,直至将西恒经济拉回正轨。能有如上作为,其才干能力本就是了不得的。世人之行事,失误疏漏概难免之;期之愈高苛责愈甚,神仙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否则要辅政国后和中枢宰辅作甚。百日之期往返,如今看来用不了那么久。加紧赶路吧,只望一切都来得及。”
傍晚有内侍过来传口谕:侍书侍御韩氏德容娴静,赐入住春影斋,沐浴熏香做好侍寝准备。要侍居侍御负责备办穿衣起居用物。次日一早瞿氏领人入内侍候,得知国主歇在圣鉴殿,并未召人侍寝。一早便带着一行人快马出都城而去。少时韩氏得紫薇阁来人关照,贵君闭门养病,特免她过去献茶行礼。
接连几日,瞿氏强按着心跳,借最后检查用物机会,将避孕药粉掺进沐浴用品中。并将药粉藏在袖中随时预备着。
这日申时两刻之前,南书房方向传话,国主回宫且今晚依旧宿在圣鉴。包括瞿氏在内,但凡有眼色的便都看出端倪。
当初那人即使在换季时宿疾发作,国主也寸步不离守着,端汤送水亦不假手他人。如今竟然连门都不去接近,其意义不言而喻,宠冠西恒后宫的国后凤琳贵君,不仅骤然间失宠并且已被明令闭门禁足。
姿色就是那么回事,未必绝色必要可心;不小心长成君王心里最忌讳的模样,则是致命原罪。国后凤君本尊之貌,当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但美则美矣,再可口的美食总有吃到腻的一天。韩侍御所以会空守数夜,还不是因为她眉眼处与凤君相似。
看时辰正好,瞿氏操办好一桌佳肴精馔,特意换了件赤薇色开襟胡服,往梳成正中的发髻间别了根飞翅素钗;看看通身上下收拾的利索简洁,静候在陈设晚膳的暖坞中。
解带脱冠,褪袍换履,捧巾净手,呈盏漱口;如是事由早已也是做熟练的,今日贵君不在,越发流畅周到。只是独自就餐兼着心绪寡淡,英琭只就近取几道菜,很快吃完便放下餐具起身离桌。遂即沉声吩咐,备好宵夜参茶,以备挑灯夜读。
见时机正好,瞿氏将一盅甘草炖鸡脯汤捧到近前。“时才主公晚膳进的不多。这甘草鸡脯汤正适口,主公请用。容奴婢多言,主公连日劳顿,不宜再夜读,还请及早安置。”
英琭拾过汤盅抿了一口,很适闲的问:“你有闺中名字么?”——“奴婢单字名……玥”
“欢悦之悦?”——“是玉月之玥。”
闻答时英琭抬起头着意端详了瞿氏一番。服色装扮是仿效已故元妃宜兰生前模样,显有投其所好的意思。五官标志,目光虽垂着,眼珠却在来回转着;更有刻意做的乖顺姿态,使之减色许多。
“去把脂粉洗掉,准备回来侍寝吧。”瞿氏骤然间简直被从天而降的喜讯打蒙,她退着步子接连拜了几次,终于略见踉跄的奔出门去。“不够斤两的蠢货。”英琭念了一声,搁下汤盅继续看文稿。
‘瞿玥’谐音取悦,本就投机讨巧;仅是蠢倒也罢了,最不可恕的是心思刁钻猥琐:为明目张胆谄媚示好,还有意把名字说成玉字边。以为挂上个玉字旁就可望抱璧自珍;终究得意忘形又口不择言露出原形。好死不死的把心思用到如此层次,当真难为这一番良苦用心。
瞿氏仔细洗浴换装疾步折回暖坞,却是空空如也。有内侍不阴不阳的传话:主公刚转去别处紧急谒见,少时还回来夜读。让她先在内厢随时等候侍奉茶水宵夜。瞿氏越发信心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