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先生又说:“你的上班时间是每天下午四点,这时各地电报已陆续收发进来。处理好所有的新闻稿,你才可以下班,总得午夜以后吧。上班时间,亦很辛苦。”
她点点头。
她决不摇头。这并不是中国传统女性的柔顺所致,而是不屈不挠的倔强,她能胜任一切工作。
她一声不吭,埋头工作。所有的中文新闻稿件全是以电码传达。新闻词汇约有九千字,每个字都有相应的电码,愈是复杂的字,数目愈大。她的第一件工作,就是人工译码,这是严谨又枯燥的活儿,却是每个记者必须接受的基本训练。她废寝忘餐地强记,到第三周,她已熟练地掌握了三千在左右电码,译稿的速度大大加快了。电码译成中文后,还得校对内容的真实性、句法文法是否正确、乃至人名地名日期都不能有丝毫差错;最后给每条新闻冠以标题还可加上副标题。最后一项她做得津津有味,创造性的劳动总能让人获得快感呗。
梦中情人(3)
起初,每天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钟;以后熟练了,子夜时分就可完成全部工作。但她怕走夜路,就伏在办公桌上睡一会,天亮后才赶回西坝。富商家对辅导改的白天并不计较,相反,姨太太反倒有几分乐意,驱散了她白天的寂寞吧,她总拉着香梅问长问短,像金丝笼中的鸟渴望着外面的天空。但是,若将她放到自由的天空,她只怕还会留恋金丝笼!香梅望着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姨太太,真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感。
有天黎明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她没带雨具,在大门口迟疑着,是否坐马车回西坝,这可是奢侈享受,平时全是以步代车,反正她已练出一副铁脚板了。
正欲招呼马车时,一柄暗红底翠绿荷叶图案的油纸伞游向她,一时间,她怔住了。斜风飘雨,见伞不见人面。是毕尔?是毕尔!他说过,总有一天,雨天雨地,他会撑着这把伞,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
她的眼睛濡湿了,她嗫嚅着:“毕尔……”
她期待着伞挑起,他说:“女孩,我来接你回家。”
是梦是醒?亦真亦幻。
伞往后一挑,是一个微黑肤色大眼睛的女人。
她别过脸去,掩饰不住失落和怅惘。
大眼睛的女人却冲着她:“请问,你就是陈香梅小姐么?我是云南日报的记者方丹。方方正正的方,山丹丹花的丹。说实话,我今早是来结识你的,也可以说慕名而来,你的大作我一一拜读过,心仪已久。而今你又是中央社第一个女记者,我们既是同性,又是同行,我不信同性相斥、同行相妒,偏偏要来跟你交个朋友,你不会以为我太鲁莽吧?”
嗬,竹筒倒豆子,噼哩啪啦。快人快语。这是一个豪爽、开朗,还有几分泼辣的女性,陈香梅和她的性格并不相同,但是,陈香梅不反感她,她的心清澈见底,与人交往无遮无拦,陈香梅渴求在新闻圈中有这样一个不须设防的朋友。
陈香梅说:“哪里的话。方小姐,要不,进我的办公室去坐坐?”
方丹噗哧笑了:“熬了夜,还要日以继夜,你的工作生活规律我都摸清了,对不起,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工作惯性嘛,否则,采访就会事倍功半,甚至一无所获。来,到我的伞下,我送你回西坝。”
她依顺了。就像一个柔弱的小妹愿置身泼辣的大姐的保护伞下。
她俩没有回西坝的富商家,而是一径去了大观楼。
不是没去过大观楼,不是没读过清乾隆诗人孙髯为大观楼题写的一百八十字的古今第一长联,但两个志趣相投的才女同游同吟,那是别有一番情趣。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螺洲,梳裹就凤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方丹抑扬顿挫读出上联。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杆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陈香梅沉郁苍凉诵出下联。
方丹说:“香梅,你可知晓孙髯生平?”
香梅摇摇头:“不太清楚。可是云南人氏?”
方丹说:“他祖籍陕西三原。自幼聪颖过人,少年时参加童试,考官下令搜检考生,他以为这是受辱,拂袖而去,从此不参加考试。因而一生没做过官,始终是一贫寒潦倒的布衣诗人。”
香梅感叹说:“文章憎命达。留下此长联世代为人击节赞赏,足矣。”
方丹说:“他最爱梅花呢,亲手种植一树树梅花,自称‘万树梅花一布衣’。香梅,你跟此地此诗人怕有奇缘呢。”
香梅被她逗笑了:“也许吧。我自己也感到我的名字像是象征我的命运呢,我不过十九岁,可是生命中已充满了传奇,这些传奇又跟苦难煎熬在一块,所以呀,我不能像你这样活泼开朗。你有二十岁吗?”
方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比你整整大七岁,二十六了。你别看我嘻嘻哈哈哇啦哇啦我何尝没有痛苦?只不过我的痛苦是我自找的罢了。我家在大理,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是大理的风花雪月,我爱大理。我家是茶商,父母待我不薄,要不,也不会供个女孩读大学。也许书读多了,心里的世界大了,总想插上翅膀飞高点飞远点,当家里为我找下婆家时,我反抗了,我不能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稀里糊涂交给一个丝毫不了解的男人!家里断绝了经济来源,想逼我就范,一个女子,单枪匹马能闯天下?能独立于世?我偏偏闯给他们看,我一个人跑到昆明,家庭教师、文书、职员,什么都干过,有没事做挨饿受冻的日了子,也有受了欺负无处申诉的委屈,幸福没找到,痛苦倒尝够了,可我不悔。眼下做记者这份事,我很满意,我要证明,女子能独立于世,女子用笔战斗,决不比男子差。我不喜欢哭,要哭也只哭给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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