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笑道:“不干她们的事,是我牙齿不好,如今吃不了那许多东西,只好看着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吃一吃。”又让黛玉再多吃点,宝钗忙替黛玉回道:“我们才吃了饭来的,吃不下这许多。”又瞪了黛玉一眼,决不许她再吃这些个于身子无益的劣等点心。
黛玉倒也没强求——那面果子实在太油,她本也不爱——只慢慢拉着贾母的手,耐心地和她说这些时候的事,什么府里的锦鲤见了她常常跳出来啦,家里的菊花有一朵开得特别盛至今还未凋落啦,父亲收留的那个同年之子又是如何如何调皮总逗她啦,薛蟠哪一日又做了什么浑事惹得林海震怒啦…诸如此类,贾母乐呵呵听着,渐渐地精神头就不大好,上眼皮粘着下眼皮,竟是直直坐着就睡了过去。
鸳鸯蹑手蹑脚地从旁边走来,拿一条毯子替贾母盖住身子,探春悄声对黛玉道:“老太太身上不大好,这些时候都这样。”又一脸歉意地道:“本来设了宴招待你们的,如今看来,还是去太太那里用吧。”
黛玉忍住眼泪,点了点头,宝钗便轻轻握住她的手,两人握着手到前面见过王夫人——王夫人如今也苍老了许多,还如从前那般严肃,见了黛玉和宝钗,也没多大欢喜,只略一点头道:“如今府中纷乱,倒要麻烦你们了。”
宝钗道:“都是一家人,姨妈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就太见外了。”
王夫人摇摇头,一语不发,大家闷闷地胡乱用了一顿饭,等从这里退出去的时候,迎春特地拉住探春落在后面,悄声道:“三妹妹,我的奶娘虽有不是,毕竟她也是家里的老人,又是奶过我的,不如你瞧我的面子,就叫她起来吧。”
探春见其他人都走在前面,便附在迎春耳朵边上道:“太太的意思,是这些个婆子仗着自己是老人,为非作歹的,糟蹋了府里的名声,叫都打发出去呢。”
迎春白了脸道:“连我的婆子,也要打发么?”
探春自那日去宁府见了这几个婆子的嚣张跋扈,就留了心要整治她们,那时想的还不过略加惩戒。谁知回来派人一查,别人还好,迎春的奶娘又是赌博,又是偷东西的,把探春气了个倒仰,转头就回了王夫人要打发她,那时节种种罪名虽未对府中明说,却也是悄悄告诉了迎春的,谁知迎春竟这么不争气,这当口还只顾着求情,探春就拉下了脸,冷冷道:“论理我们本不该管你那头的人,只是大伯也说了,若叫你在这里住,开销都还从我们公中出,因此细算起来,你的奶娘竟还算是我们这边的,太太说要打发,那也只有打发,我是没法子劝太太的,二姐姐要替她求情,就自己去太太那里说吧。”
迎春见她如此说,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三妹妹何必如此…”一语未完,前头黛玉道:“三妹妹,你快来看,我们前些时候种的那树还在呢!”
探春便扬声道:“是么?我来看看。”径走到前面,见宝钗、黛玉、惜春、李纨四个都围着一丛腊梅在看,那梅花已经有几个花苞,眼见年前就能开了。
探春笑道:“那年我们起诗社,湘云妹妹觉着不对着实景不尽兴,闹着要自己种一棵等待来年再吟,我们都只觉得她胡闹,不想倒真活了下来。”
李纨几个因今年府中实在不顺,忽然见这梅花长得好,倒像是绝境处生出一点希望来,不免都在那里欢欣鼓舞,互相说些个吉祥话儿,连丫鬟老婆们也都凑趣。
只黛玉叹道:“不觉又是一冬了。”
宝钗笑道:“又过一冬,姐妹们不也都好好地在这里么?你又叹什么。”黛玉见她明知故问,恨的在她手背上掐了一把,想起一事,连忙回头看宝钗,宝钗不等她问,就道:“家里的菊花瓣儿我都叫人收好埋了,没有被泥土糟蹋,紫鹃也同小丫头们说过,日后再有落花,都会照看的,你放心。”
黛玉见她周到,回嗔作喜,忽然又察觉宝钗用了“家里”这个说法,含羞带怯地看了宝钗一眼,见她浑然不觉,便自己偷偷一笑,这下被宝钗见了,牵着她手甩一甩道:“自己在那里笑什么呢?”
黛玉道:“不告诉你!”甩开宝钗的手,自己一路走在前面,细览园中景色。
此是冬日,百花凋零,且这园中又乏人打点,越发地萧瑟。
黛玉一路走,一路便低沉下去,宝钗一见她模样就知她又在那里悲春伤秋了,忙大声向探春和李纨道:“如今家里不比往日,开销上要俭省,这么大个园子,白放着也是浪费了,倒不如用它种些家里吃的东西,大小也是一处削减。”
☆、第116章
探春李纨自管家以来,最不能听的就是“开销”二字,连李纨这等讷于言行之人,都已亲自出面打发了好几个有头脸的下人了,贾府之困窘,可见一斑。因此两人一听宝钗说到“俭省”,齐齐站住回头,探春忙就催道:“宝姐姐快说。”
李纨还好些,只两眼盯着宝钗不住地看。
宝钗道:“去大嫂子那里说吧。”李纨、探春两个便一边一个,寸步不离地跟着宝钗去了稻香村,李纨要叫婆子们带黛玉几个去外面玩,宝钗道:“这法子是我和颦儿一道儿想的,大家也不必走开,都在边上,有什么我没想到的,大家伙一起参详参详。”
迎春惜春听了,也就自己寻地方坐了,李纨、黛玉、探春都坐着,独宝钗站在当中,清清嗓子,慢慢开口道:“这法子你们大约也想过,就是把园子里的花儿草儿拿出去卖,再另外种些好看的果子,连那园子边上,都可以搭起棚子,里面一年四季都可以养些蔬菜,如今这四九城里,最难得反而是瓜果菜蔬,咱们园子里种的,比那些城外的庄子要来得新鲜便捷得多,在城里肯定不愁卖的地方。”
李纨道:“话是如此,毕竟稼穑之事,我们谁也不懂,再说这满园子的碎嘴老婆,也难管。”
宝钗笑道:“其实这个才是我最想同你们说的。”口有些渴,正要叫人,忽然旁边就递过来一杯茶,宝钗接了茶,对黛玉一笑,李纨方觉失礼,忙打发小丫头们去上茶上果子,又请宝钗坐,宝钗坐下来一小口一小口喝了半碗茶,黛玉就在旁边笑着看她,等她喝了最后一口,还没咽下去的时候,凑过来悄声道:“喝了我的茶,可就是我的人了。”
宝钗面色不变,笑道:“你接我的茶都不知道接过多少次了,好容易给我送一盏,倒好意思说么!”
黛玉横她一眼,从她手里又把茶碗拿走,交给素云,探春就感慨道:“林姐姐从及笄之后,就越发的像个大人样子了,不知谁家有这样福气,得了林姐姐做媳妇去。”
若是凤姐在,一定打趣几句宝玉同黛玉,然而她不在这,竟无人再多一句嘴,探春没人应和,只好自己道:“也不知宝玉哥哥几时下学。”
宝钗听前一句,还只顾和黛玉两个笑,听后面一句,就有些不大乐意,正襟危坐道:“我们先说正事吧。”
探春便知趣地再不提起,只专心听宝钗说她那管园子的法子。
在宝钗已经逐渐开始忘却的前世里,探春便曾经打过大观园的主意。
那时候贾府虽然已经开始败了,却还有个家大业大的花架子,园子里那点子收入没人看在眼里,不像现在,虽还剩个爵位,其实进项已经所剩无几,若有了园子里的出息,多少还能补贴点。
只是前世里探春想的法子还是太简单了些,引出园子里好些纷争不说,那起子婆子们贪图私利益,也妨害了贾府里的用度。
宝钗便和黛玉商量过,将探春的法子改了一改,依旧是叫各人自包了各人的一片地方,却不是进项全叫她们拿走,而是主家与下人们□分,凡是贾府里自己要用的花儿草儿,照着市价付钱买了,每月再按着进项分红。
宝钗又按着她家里自己做生意用的法子,种的人和卖的人分开,管种的按种的多寡收钱,管卖的按卖的价钱,贾府再单给一成的利,宝钗、探春、李纨自己各出了一个丫头,一切钱款,都由这三个丫头经手核算,如是虽不能避免所有贪墨,却也比前世的出息要高多了,她将这法子细细讲来,黛玉又在旁将何处适宜种何物,派哪家媳妇来管都说得清清楚楚,怕她们记不住,还拿出一本小册子,内中以蝇头小楷清清楚楚地写着家用增减斟酌之处,并采买、收种安排,不独李纨与探春,便是迎春惜春听了也面露叹服之色——她们日日在贾府住,对贾府里的下人仆役,也不及黛玉、宝钗这样清楚,更别说懂那些个种花弄草的弯弯绕绕了。
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实在繁杂,六人坐着商量了一下午,方定下来,当下李纨便袖着那小册子去见王夫人,探春满怀歉意地道:“宝姐姐、林姐姐,你们才一进来,就叫你们劳神,饭都没好好用,晚上不如去我那里,我叫厨房多做些菜,大家一起用一顿饭。”说着就要派待书出去,宝钗拉住她道:“我们不过是从一条街挪到另一条街,又不是长途跋涉,你怎地倒弄出接风洗尘的排场来了?”
黛玉也只说不要,又说困顿,不如早些用了饭,各自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