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写信。
恰逢高昌降雨,葡萄叶落入门前小渠,细密的水从窄小的窗子里斜斜落入,笔尖浮动时,沾染上轻微湿意。
给父兄嫂嫂的,给邱蝉姜域姜星辰的,给云妃的,给果儿的,给北疆丽妃的,给医馆高婕妤的,甚至给苏得意的都很快写好了。
唯独到了姜初照这里,仍旧不知如何落笔。想起当初在果儿坚持下,给他写过的两句祝福语:“祝吾儿长命百岁,祝吾儿稳坐皇位。祝吾儿腰好腿好,祝吾儿子孙满堂。”今日思来,忽然理解他看到后为何会那般生气。
我对他的敷衍,于字里行间可见。
写废了好几张纸,在竹笔顶端咬出无数牙印,依旧不知如何成书。好在是第二日晚间灵感骤现,通宵达旦,终于把这一封写完。
走出房门,自褐黄台阶拾级而上,站在阿以旺顶楼的平台,见天际曙光驱云逐雾照耀在荒漠绿洲上,忽生无边感激与喟叹——这一世我目睹过光亮之所在,即便改变不了这结果,但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第三四日,拿出盘缠大肆采买,疆袍花帽,木雕彩陶,都塔尔和达卜,和田玉和香料,华美的地毯和香醇的葡萄酒,以及甜蜜的果干和绚丽的艾德莱斯绸。
最后装了整整六大箱子,在姓乌的介绍下,找到行走在京疆古道进行货物贸易的官家商队,托他们把箱子带到京城给户部尚书乔正堂。
第五六日,让老乌把我一路携带的那个箱子搬到楼顶上,拿出里面的宝贝,挨个晾晒。
姜初照曾在我生辰时在乔家琉璃房子中把蓝宝石摆了一地,它们挤满了整整一个盒子,日光投射下来,路过宝石截面,变成幽蓝又炫丽的光束,晃得人难以睁眼。
我对面前震惊到一言不发的老乌显摆了显摆:“是不是觉得我很有钱啊,嘿嘿,”却又不舍得让旁人多瞧,把盖子合上,小气地揣进袖袋里,想到什么,还跟他强调了一下,“但我即便花光了多有银子也不会动它们的。它们可是我的宝贝。”
第七八日,可以不吐皮的那种葡萄成熟了。带上家中三人也叫上苏得意,一同去园子里摘葡萄吃。苏得意像是有些怕姓乌的,躲得远远的,最后直接带着果儿和季向星去了园子另一头,说等走的时候喊他们一声就行,他们绝不过来。
这种表态搞得我很是困惑。
老乌从西疆大姐那儿抱来一卷宽大的地毯,铺在果子最紫、树叶最密的地方,招呼我坐下来,说这儿晒不着,且抬手就能摘到葡萄。他自己却躺下来,枕着胳膊还翘着二郎腿,悠游自在地宛如置身安宁静谧的紫色星海。
我坐在他身旁,发现自己仿佛魔怔了——我竟然感觉闭上眸子和嘴巴的老乌,有一些像阿照呢。
第九日清晨醒来,见天晴如过往数日,远处的沙海起伏连绵,在湛蓝天空中画出金黄的界限。
躺在自家院子的葡萄架下,等老乌去买烤包子和热羊奶,屏气凝神感受身体的变化,却发现除了饿得肚子叫以外,其他地方都不疼不痒,轻松利落。
直起身子来思索了会儿是不是宿命还未到来,身后就响起脚步声,烤包子的香气自头顶传来,我仰着脑袋看他,愀然问道:“你觉得我的脸色还好吗?”
老乌神色微怔,旋即点头:“白白嫩嫩,漂漂亮亮。”
我捏了捏腮肉,小声嘟囔:“我也感觉自己状态不错。”
午后招呼上苏得意和果儿、季向星一起去吃了烤全羊,老乌照例因为讨厌孜然味而没有参与,他说在城内随意逛逛,等我们回来。
一吃就吃酣了。
我四人糟蹋完了一整只四个月大的小嫩羊,苏得意还给自己多加了一份羊蹄面。酒足饭饱后腆着肚子回到家,果儿随口说了一句乌公子好像还没回来,我并未放在心上,困倦不已,进了房间倒头就睡。但躺下的时候灵光一现,觉得他可能是良心发现,终于决定去找他夫人了。
做了上辈子过世那夜的梦,怅然转醒,反手一摸,指尖潮湿不已,恍惚片刻才明白是梦里落泪,打湿了枕头。
看了一下时辰,发现刚到子时。翻来覆去睡不着,骤然想到高昌不夜城里这会儿正热闹。
我当即来了精神:明天死不死还不清楚,既然今夜有可能是最后一夜,不如去不夜城里玩个痛快。
打开箱子,翻出来自我进宫以来、离京之后从未上身的胡旋舞舞裙,怕让果儿他们听到动静,就小心翼翼地摸黑穿上,戳了戳露在空气中的肚脐眼儿,这大胆和自由惹得我傻乐了一阵子,又找出配套的彩带手钏,脚镯项圈,揣进怀里打算出了院子再戴上。
走出两步还是缺点儿什么,找出前几天刚晾过,皮毛重归蓬松软滑的貂毛帽子,也不管它跟裙子搭不搭,我就是很想戴呢。而且耳后的羽毛多威风呀,大乐台的西疆舞女们都没有这样的。
六月里的高昌,白天很长,夜晚很短。此时此刻,在东天尽头也有熹微光亮,引我走向灯火通明的地方。
似乎没有什么遗憾的事,唯一舍不得的,好像就是还在京城里的阿照。但我这辈子给他写了信,我知道果儿一定会让他看到,于是也不觉得这算一件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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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