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无声,龙蒴在偏厅坐定,对面坐着颠钗,两人中间的桌上搁着颠钗的命灯。灯盏中的火光比刚点起时弱了许多,火苗只有当初的一半大小,不见风过,亦不时摇晃,似悬崖边挂着的一缕丝绦,稍不注意,它就会随风而去了。
颠钗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呆滞地坐在桌边。她如今仅得一条腿,进退不便,所幸无知无觉,亦不晓得疼痛,倒省却了凡躯的痛楚。龙蒴拿出块小小香饼,这是从迎香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掏出来的。他将香饼悬在颠钗的命灯火苗上方,那香便停住了,浮在半空不动,静受那火苗的炙烤,慢慢散逸出一缕幽香来。
“好了,现在我便来看看你这趟的见闻。”
香烟静静弥散,四周黑夜渐褪,香氛赋予它们迤逦的伪装,幻化出山川城镇,水榭高楼。龙蒴眼前各色场景一一登场,都是颠钗离开桂川县后的经历,他略过路上的无关见闻,从她弃岸登舟,由秦淮河驶入金陵城开始细看。正是烟花繁盛的时节,金陵城里一派富贵绮丽景象,颠钗走在其中,一路惹得好些青年人多看几眼。她行得十分顺遂,径直按吩咐来到朱雀大道,找到王家,大刺刺地便要上前叩门。不待她走到近前,那朱漆大门已开了,一名锦衣青年跨步而出。
龙蒴认得,他就是那颗头颅的主人。
王生一抬头,已看见了对面的颠钗,先是错愕,接着有隐约的怒气浮现,片刻后,终究还是喜不自禁的神色翻上来,占据了他的全部表情。他上前两步,随即又停下,似不敢相信她会出现,只试探着问道:“……颠钗?”
颠钗点点头,朝他一笑。
王生又一惊,再问道:“你……你怎会在此?”
“我来找你。”
“你来找我?”
“我来找你。”
“你……为何还会来?”
“……我来找你。”
这鹦鹉学舌般的话在空中交锋几个回合,王生似未曾发现她的变化,脸上惊喜神色越发明显,怎么也掩藏不住。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几圈,摇摇头,小声道:“怎会……你不是随那富商去了关外么?”
“我来找你。”颠钗语气平静,只重复这句话。
王生沉默下来,静看了她片刻,忽而一笑,走上前来,轻轻拉住她的手,问道:“你真来找我,不去了?”
颠钗摇摇头。
至此,王生的喜悦终于落到实处,他笑着,眼睛在颠钗脸上细细梭巡,嘴里语无伦次,“太好了,太好了,你真回来了,我总是想……唉,那胖子虽有钱,还承诺娶你做正房太太,可是,我总觉着他是哄你的,除了我,还有谁对你真心呢?我虽不能娶你,家里管教得严,但……哎,你现今回来找我,这就好了。”
颠钗不语,只是微笑。
王生在门前同她絮叨了好一阵,终于察觉在大街上对谈不妥,便要带她回家,几名仆役以在旁观望许久,此刻纷纷站出来,在王生耳边劝了几句,王生皱眉不快,骂道:“我如今没有婚约在身,要带哪个女人回家,还需爹管教吗?!”那仆役露出愁容,又低声说了几句,王生愈加不满,怒道:“爹总嫌弃颠钗是烟花地出身,连我要娶她做妾都不同意,他可知我与颠钗是倾心相好……”
“若真倾心相好,颠钗姑娘当日怎会舍了少爷,随那富商北去呢?”一仆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