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情别人,也从来不要别人同情。”一个朋友对我说。这使我想起了《挪威的森林》里那个每周都要去找女人的大学生,他的名言是:“永远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懦弱的行为。”
毫无疑问他们是适应现代社会的,懂得如何在残酷的现代竞争中生存。在他们面前我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无法理解一颗心何以会冰冷到无需同情的地步。
我迫切地感到我们是那么需要同情。从来到人间那一刻开始,我们便开始了受伤。许多伤害注定要落在你身上,无论你身在何方,没人能从根本上去扭转或改变它。你如何让一个孤儿重获双亲的爱和童年的幸福,你如何让一个17岁的少年从梦魇般的应试教育里挣脱出来,你如何让一个失去工作的男人避免肉体和欲望上的饥寒,你如何告诉一个被感情欺骗的女孩应该珍惜自己的眼泪,你如何让一个被癌症折磨的人得到一分钟的宁静与快乐,你如何让决意自杀的诗人重新回到人间,你如何让在战火中幸存的人们不被梦中的鲜血与子弹惊醒……
我常常想也许人的存在本身,便是一个大悲剧。我们倾尽心力,也只能在悲剧中找寻力量和光明。作为人的意义和尊严,也正在于这种找寻。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帕斯卡尔那句名言“人的全部尊严正在于他的思考”的。思考是一种力量和光明。心灵麻木的人只能被苦难捆绑着,任肉体疼痛、心灵沉沦;思考却能从苦难内部穿透黑暗。一道光在黑夜里便是一条路,通向未知,也通向永恒。爱也是一种力量和光明,爱能使身处苦难的我们超越苦难。
当我们互不相识,当我们贫穷而困窘,当我们无法在物质上给予彼此任何援助时,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心灵上彼此同情?同情是一种高贵的理解和尊重,是一种柔润的善良。拒绝同情的言辞貌似坚强有力,貌似直面现实,骨子里却是无可救药的苍白与脆弱。我对这种强悍的现代观点非常反感,因为缺乏爱意的灵魂无论飘到哪里,都如处地狱,而且,在欲望的驱逐下,会不择手段。
现代社会犯罪的猖獗与其在种种社会现象或法律的完善与否上找原因,不如直言一句:因为爱的退席。竞争是什么?竞争就是将别人统统踩在脚下而自己奋力向上爬。是的,这是一个竞争的时代。家长和老师循循善诱:“你们要懂得适应社会。”这温情的教导是对心灵残酷的扼杀。适应社会就是适应欺骗、狡诈、冷漠、残忍、自私以及人心和命运的反复无常。人性的光辉湮灭在一片血雨腥风中。剩下的,还有什么?这样的问题总让我感到一种冰冷刺骨的恐惧。这使我对许多衣冠楚楚的人有着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戒备。他们之所以没有犯罪,只因为他们没有机会,与良知无关。迟子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博士将女友骗到小山上将其杀死并制造强奸的假象后,与新欢去了旅游。我的一位朋友的学校两年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因为输棋后被人轻描淡写地嘲讽了几句,作案者便于深夜将浓硫酸浇在每个室友的面部,随后锁上门,洗手,离开。
爱退席了,同情自然荡然无存。竞争意味着一切,要同情干什么?以巧妙的方式不择手段只会迎来人们躲躲闪闪的羡慕。我身处这样的时代,却对周围一切感到如此陌生。他们以成功者的口吻嘲笑我的脆弱和温情时,我心如刀割。我仿佛看见沾满鲜血的刀剑代替了往日的森林。
我无意呼唤同情。我只想说,让我们在夜深人静时试着触摸自己的心灵,看它是否还如童年时那般温润而柔软。让我们试着去走进内心也走向世界,让我们试着松开那些无情的竞争意识,让我们试着去感受自己和世上每一颗心的跳动。让我们,试着。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