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会战在日本海军陆战队登陆后的第二天打响。
这场战役打了三个月,租界里的邮路也就断了整整三个月。仲良却很忙,他不分昼夜地把周三交给他的东西送到指定的地点,有时也把一些东西带回来。通常是半包香烟、一支旧钢笔或是几张过期的彩票。
这天,周三把一盒人丹交到他手里时,仲良忽然说,你们有那么多人,你们能救他的。
周三愣了愣,问,谁?
仲良没说话,看着他。
周三好一会儿才说,我们救过,可日本人下手太快。
仲良垂下眼睛,接过人丹转身走出门房。
周三隔着窗户叫住他,记住,不是你们,是我们。
仲良就像没听见,蹬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去。
大街上到处都是难民与伤员,飞机从人们头顶掠过,朝着枪声最密集的方向俯冲而去,从苏州河畔传来的爆炸声震得每块玻璃都在咣咣作响。
仲良把人丹交到一家绸布庄的伙计手里后,绕道来到巨籁路上的四明公寓,蹑手蹑脚地上楼,在203室的门缝里塞进一个信封。这封信上没有名字,也没有地址,里面只有一首雪莱的诗,有时是拜伦的。这是仲良最喜欢的两个诗人。他总觉得自己的爱情就该像他们的诗歌那样华丽而忧伤。
仲良就像贼一样,每天在苏丽娜的门缝里塞一首情诗。然后,退到大街上,透过那些法国梧桐的枯枝往上看一眼。阳台上晾着一件翠色的旗袍与一些女人的内衣。昨天是一条印花的床单,前天是两条丝绸的衬裙,却从来没有在这个阳台上见过苏丽娜。
有一天,在跟周三下棋的时候,仲良犹豫了很久,说,今天我路过四明公寓了。
周三把“車”往前一挺,说,将。
仲良说,她叫什么名字?
周三一下抬起头来,他的眼中有种难以言说的光芒一闪而灭。周三说,你没活路了。
仲良低头看着棋盘,知道许多事情他不该问,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但他还是想说,你让我替你们做事,你总该让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吧。
周三紧抿着嘴唇,到棋盘上的棋子重新摆好后,才缓缓地开口说,该知道的时候,会让你知道。
什么时候?仲良固执地盯着棋盘上那些棋子。
周三说,下棋。
但仲良还是知道了他每天都在想念的女人叫苏丽娜。
上海沦陷没几天,邮路通了,无数的信件装在麻袋里运进租界。所长像是松了口气,对着所有的邮差深深地一鞠躬,说,这几天大家要多辛苦了。
仲良就是在投递的时候见到那些信的,装在牛皮纸的信封里,一共七封,都是寄往巨籁达路四明公寓203号的,收信人叫苏丽娜。仲良拿着那些信站在四明公寓的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没有进去,而是转身蹬着自行车飞快地走了。
当天晚上,仲良回到家里顾不上做饭,烧开一壶水,就着蒸汽把这些信的封口小心地拆开。
水在炉子上沸腾,仲良的心却一点一点凉下去。原来她结婚了,原来她的丈夫是个军官,他随部队从上海退到南京,再从南京退到武汉。他一直在跟日本人打仗。他是那么的热爱这个国家,那么的想念他的妻子。
壶中的水烧干了,炉子里的火熄灭了。仲良呆坐在黑暗中,就像坐在一个无底的深渊里。
第二天,他敲开四明公寓203室的大门,把那些信交到苏丽娜手里时,苏丽娜说,你等一下。说着,苏丽娜转身去了屋里,拿着一叠信封出来,递到他面前,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她的目光还是那样的淡漠,懒洋洋的。仲良觉得无地自容,扭头就跑下楼梯,一口气冲到大街上。巨籁达路上忽然拥过一群游行的日本士兵,他们在这凛冽的寒风中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衬衫,额头扎了条白布带,就像一群示威者那样举着拳头,喊着谁也听不懂的口号。紧随在他们两侧的是租界里的各国军警,一个个全副武装,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些手无寸铁的日本士兵。仲良驻足在路边,下意识地抬了抬头,他看到苏丽娜正倚在阳台的栏杆上,身上裹了条披肩,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那些信,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俯视着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