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陕西大灾不但没有缓解的迹象,反到是变本加厉,原本还可勉强渡日,但自崇祯元年五月开始,一直到第二年四月,已是接近一年滴雨未下,大量百姓衣食无着,原本小规模的旱灾已漫延至陕西全境。陕西原本不比南方,是一个纯然靠天吃饭的地方,天无雨,民无食,一石粮已卖到了七八两银子,在不少地方仍是有价无市。饿死的,逃荒的越来越多,整个民间犹如一个大火药桶,稍稍一点火星,便足以引起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但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朝廷的赋税却是越来越重。官员贪污无人过问,但是赋税若收不上来,则一降数级,或是无法升迁,上有好下必从,既然皇帝不顾百姓死活,官员们自然也是一心为自已打算。于是不管灾情多么严重,崇祯二年在正斌收完之外,居然还多收了三四十万两的辽饷加派,再加上地主租税,官府杂派,整个陕西已到了崩溃边缘。
这一年,兵部主事李继贞上书皇帝,请求给陕西十万两白银的赈灾款,请求朝廷暂且免赋,听闻到这个消息,全陕上下都翘首以盼,等着皇帝下拨这么一点点活命的银子。谁知道到了四月,全陕上下收到一下消息:“帝不许!”崇祯舍不得拿出皇宫三个月的生活费用,于是,历史上逼迫他最终吊死在煤山的农民起义,终将爆发!
陕西米脂县双泉堡镇上,有一艾姓的大姓乡绅人家,纵然是整个米脂县早已饥民遍野,这艾姓乡绅却仍是过着钟鸣鼎食,奢侈之极的日子。他家有十几个大粮仓,又心狠手毒,凡是他的佃户,哪怕是一粒麦子没收,也需将他的田租交将上来。稍有迟慢,便派遣家养的家丁将人擒了来,以私刑逼收,是以这一年虽然大灾,他仍是颇有进项,至于佃户们的死活,那自然轮不到艾乡绅来操心。
这一日他端坐家中书房,查看田薄帐册,眼见因大旱之年众多原本有地的农民卖地求生,他的田产已是扩充了十倍有余,心头喜悦之极,心道:“泥腿子不晓得厉害,哪有轻易就卖田的。卖田也罢了,居然还有半卖半送的,这可真是生生便宜了我,待旱情缓解,这可都是银子啊。”
想到此节,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留得一嘴漂亮长须,黑白相间,一直垂到胸前,再加上国字脸,卧蚕眉,端的是威严了得,又做过一任知县,晓得养移体,居移气的道理,家中上下人等,对他都是敬畏非常,此时他这么一笑,因房门大开,内外有十几名待立的丫鬟仆从之类尽皆看到,众人都觉滑稽异常,虽不敢笑出声来,却都是面容古怪,似笑非笑。
艾同知自知失态,忙端正身体,板起脸来,向门外喝道:“管家何在?奄!这么半天不来伺候,做死么!”
他这么一喝,门外忙进来一个三十余岁的家人,向他行了一礼,禀报道:“老爷,昨儿晚上您吩咐管家下乡催账,管家一大早便出门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若是老爷寻他有事,小的这便去找?”
“唔,我说他去哪里钻沙去了!既然是催账,就不管他!”
威严一咳,将丫鬟送上的燕窝喝完,背着手慢慢踱出屋来,便待回后花园闲逛,隐约间却听到大门处有人吵闹,皱眉道:“来人,快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何人在我府外喧哗。”
说罢拧着脸在原地踱步,满心不乐。他原本是做过知县的人,见了现任的米脂知县,亦不过是一拱手,叫声老父母罢了,今日居然有人敢在他府门前喧哗,岂不是不将他放在眼里,这如何了得!
踱了半天步后,终究是耐不住,不待那家人回来,便恨恨一跺脚,向大门处而去,行到半路,却见有门上看门的小厮飞奔而来,见了他便停住脚步,垂手低头,等他吩咐。
“什么事,谁敢在我门前吵闹?”
那小厮听他语气不善,越发站的恭谨,低声回话道:“回老爷,是管家从乡下催帐回来。因一个叫李自成的汉子还不起账,便枷号了带回来,绑在府前石狮子上,等他家人拿钱来赎。不想这人虽穷,却是好交朋友,听说他被咱们绑了枷号,镇上和乡下来了不少人,在府门前呼号不止,说是请老爷先放人,他们一定还钱。”
“哼,我去看看!”
他满心不悦,恼怒这些乡民胆敢触犯他的门禁,心中只道:“第一次敢在我门前喧哗,再一次便敢打我的家人,再来便可以冲进府来,掠夺财物,杀我的头了。是以一定要严惩,让那些泥腿子知道害怕!”
他一路急行到正门之前,这正门虽设,却是接待权贵时方开,平日里进出,却是正门旁边的角门,犹豫一下,喝令道:“来人,开正门!”
待那朱红正红吱呀一声打开,艾同知气势汹汹向前,站在大门石阶上,冷眼看向那群吵闹的乡民。
“艾老爷来了,你们给我肃静!”
他身边跟随的众家丁见他不说话,只是叉腰而立,众人忙不迭齐声喊了,令那群泥腿子住嘴。
原本拉着艾府管家吵闹不休的众人听到呼喊,便各自散开噤声,等着艾乡绅发话。乡民最惧的就是这些田主乡绅,他们不是官府,却有着与官府相等的权力,又没有官府的顾忌,整治起人来,比官府更加狠毒,众人怎能不惧?
见众人不敢再吵,艾同知冷冷一笑,向前行了几步,放眼打量。却见府门石狮上拴了一个健壮青年,浓眉大眼,红脸长身,一双手布满青筋,此时正束在十斤木枷里,动弹不得。
因问道:“自成,你怎么弄到这个田地,我当初借银子给你渡荒,原本也没有借银生利的打算,你也是个驿夫,官府养的人,怎地连十两银子也还不起?拖了这么许久,十两银翻成了五十两,你仍是勒着不还,怎地,自成你也学那些泥腿子,满心想着赖账?”
李自成因喉咙被木枷卡住,虽气的两眼喷火,却只得小声答道:“艾老爷,当时和你借钱,也是一家大小快活不下去,本想着拿了朝廷的俸银,再辛苦一些,多佃了几亩田,一年下来总得把帐还上。谁知道皇帝说驿站没用,将我们尽数裁了,没有了俸银,我拿什么还你!总之请老爷再宽限一些时日,我一定想办法还你就是。”
艾同知哼上一声,冷笑道:“你说的轻松,你现下家里只有几亩佃田,粮食虽贵,你能收下几斗?再加上朝廷正斌要缴纳,田主的佃粮你也得给,你能剩下几何?想办法还我,不过是推脱!我却不管,若是人人都学你,我还放什么账,收什么租!还不起钱,你便在此枷号示众,让那些能还的起的,学个榜样!”
说完转身便走,刚行了两步,却被一双铁钳一般的大手拉住,耳边听到雷鸣似的吼声:“艾老爷,就算是枷号,也得让他躲躲阴凉,喝两口水吧?他的钱,我们会帮他想办法,别把人当成畜生一般待!”
他痛的一咧嘴,忙用力一甩,将手抽出,那人却也没有用力,听凭他将手抽出,艾同知回头一看,却原是一个高个汉子,脸如墨炭,凶横异常,倒抽一口冷气,问道:“你是谁,为他说话?”
“小人刘宗敏,是李自成的朋友,只是为他说句公道话!”
“公道话?欠债还钱,还不起钱便枷号,这是老规矩,你的话不公道!”
说罢也不理会,径自进府歇息去了,他不发话,他的家丁们自然不肯解绳,于是时近五月,天气渐热,那李自成原本便被枷的难受,再加上又饥又渴,被太阳洒的一头油汗,身边家人朋友又被撵开,无人相扶,眼见得他时摇时晃,便要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