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五爷可没想到,他今天出门喝个茶,居然一下子见到了那么多大人物:其中有一个他恨之入骨;一位他敬佩有加;更有他说不上是敬还是恨,或者说一会儿敬一会儿恨的那么一个主儿;另有两人,早已名动天下震烁公卿,是他如死灰般心中之难得希望,但见面才知,这两人竟还如此之年轻。
刘五爷一早起床到院子里漱口时,发现一夜寒风,吹得满院子枯枝败叶,天还是阴沉沉的不给人间一点儿好脸儿看,没有日头所以格外的清冷,让人打不起甚么兴致来,他回屋披上一件茧绸的棉袍,揣上顶好的叶子,迈着四方步出了院门。这是大明朝永历三年,也是大清朝顺治六年,岁在己丑,九月廿八的早上,五爷照旧要去村口的富恒村店喝茶。
富恒店是一座三进的院子,坐北朝南,门开于东南,比一般门户都大不少,利于骡马货车进入。第一进院子特别敞亮,倒座一排硬山砖房,是店里掌柜伙计厨师的住处,左手边是牲口棚,右手边靠北有三棵树,靠南有半截石碑。
正房打通成整间的厅堂,摆满了硬木桌椅,是这村店的茶馆、饭堂、客厅兼柜台,掌柜的就在靠南边的柜后一坐,一边是一排大酒缸,另一边就是个挂着门帘的小门,通向二道门。
二道门是个月洞门,进去有屏风一座,上画春兰秋菊夏荷冬梅,绕过屏风就是第二进院子,北屋东西厢房都是悬山大瓦房,共计八间客房,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名之。
二院东侧有单独廊道通往三院,三院北侧有小小假山,山下花池子花棚子种满花木,如今这季节已大半凋零,除了一株月季花还独自开放,南边是厨房柴房低等客房马房等,西侧是茅房。虽然总体还是简陋,但已经是这村中的最热闹所在。
刘五爷踱进前院,刚瞥了眼院中东墙靠北开得正粉的一树木槿花,和树底下一片的残花落叶,伙计鲁三儿已经高挑门帘,迎了出来,一边往里头让五爷,一边低低的声音说:“爷,今儿一早的客人,可有点儿不太对劲啊,您辛苦给掌掌眼。”刘五爷微微一笑,这里是北京城西南三十里外的卢沟桥畔第一大村胡家港,距建成没多久的拱极城不过三里地,是打南方进BJ的交通要道,现如今天下不太平,大清朝天下还没坐定呢,大明朝士大夫子民甚至当年的流寇还在南方走马灯似的拥着明朝的监国和皇帝,兵荒马乱的,京畿重地出现些不寻常的人物,那也是常有的事,他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还打心眼里希望不对劲的客人越多越好,不寻常的事越大越好,最好能闹到北京城都抖三抖,把大清朝抖下台才好。
他一边把叶子递给鲁三儿让他沏茶,一边踱过院子,步入大堂,一进屋就看见,有三位客人确实不太对劲。
头一位灰头土脸的,看似赶了很长的路刚进店,也没让伙计打水擦把脸,端着碗热茶,在冒着腾腾热气的碗边正吹呢,一边吹一边小小地吸溜一口,很享受的样子,他一身粗布棉衣裤带着补丁,头上裹着个破头巾,面色黧黑,粗手大脚,乍一看就觉得是个辛苦半生的庄稼人,但刘五爷跟他一照面,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心里暗道:他怎么来了。
另有一位,背对着大门,正趴在桌子上冲盹儿呢,桌子上放着一个抚摩得变成红亮色的酒葫芦,穿一身上好的月白缎子直裰,头上扎着月白缎子的大块方巾,趴着看不到脸,后脑勺都包得挺严,本来这一身缎子显得挺气派,可惜直裰和方巾都有点儿脏。大清早的,这位衣衫单薄,也不知道是已经喝多了还是昨晚上喝多了没睡好,呼呼地好像睡得挺香。
第三位则打横坐在西墙根,穿着薄棉道袍,戴着顶大号黄冠,翻着白眼,正用早饭呢,看他瘦瘦小小,可桌上已经空了一叠大碗,他正一口一个往嘴里塞肉馒头呢,要不是他吃得那么狼虎,有人还以为他翻白眼是噎着了呢。
屋子里十几桌已坐了大半,有认识不认识的,有官人有百姓,但就这三位扎眼,刘五爷认得那庄稼汉打扮的人,心一直沉,不过表面上没反应,带着笑跟其它桌认识的客人挨个打招呼,半天儿才坐下,还是老座头,鲁三儿已经把茶沏好,一碗炝锅面也冒着热气。屁股还没坐踏实,就听外头人喊马嘶的,鲁三儿赶紧挑帘子往外迎,掀帘子这空儿,就看到外头院门已经闪进来三四个汉子,都是一身的箭衣,腰上扎着丝绦,看打扮像镖局子里的达官。
外头车轮吱扭声,靴子橐橐声,粗豪的语声,重物落地声一阵乱响,接着门帘一挑,走进来十来个人。
领头的是个如同睡不醒的黄脸病夫,一脸的土,满脸倦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身材还有点佝偻,不过全身倒是劲装结束,尤其显眼的是腰畔还配着弹弓,外头罩着一件旧棉袍。他和另外三人直接选了副门口的座头坐下,也不吭声,后面众人可就咋呼多了,尤其当先的一个,赤红的脸膛,三角眼亮的出奇,狮鼻阔口,半脸的短髭,大冷天却衣衫单薄,可膀子比穿棉袄的都显得壮实,腰间丝绦重重叠叠系了几围,那料子都快能做件马褂的了,这位进门也不落座,瞪着三角眼先喊掌柜的,嗓门忒大。
王掌柜早就从硬木柜台后头迎出来了,客客气气地拱手致礼。
刘五爷认得此人,从南直隶到北直隶的这条路上,无论店伙店东,还是大盗小贼,不认识这位的可少,他就是江南省第一大镖局“鼎元丰”的大镖头吴老泉。别看相貌粗豪,但为人粗中有细,爱交朋友爱说笑,手底下也强横,师出武林九大门派之一的黄山派,黄山派以刀著称天下,这吴老泉就使一口金背九环砍山刀,江湖上有个诨名唤作“金狻猊”。
就听金狻猊吴老泉大嗓门地道:“王掌柜啊,这趟可把我们累坏了,昨晚更是赶了一宿的夜路,好在是赶到你们店了。到了你们店,北京城也就在眼前喽。”
他身后一个瘦子背着个又大又长的包袱,尖声道:“麻烦请伙计快上茶饭,吃完我们得打个盹。”
王掌柜问:“还是老三样?”金狻猊一笑点头。
掌柜的往后厨吆喝了一声:“一卖肥鸭子,一卖杂烩,一卖肴肉,鸭子炖得烂乎点儿,是吴爷到了。”
这说话的工夫,镖局子里的镖师趟子手们已经在伙计的指引下,把牲口拴好在院子西边的马棚里,把货物放到二道院宇字号宙字号房里,他们也住在那。然后都回到前堂里,七嘴八舌要吃喝。个别老成的镖师,一声不吭,腰板笔直,只把小刀子似的眼睛在厅堂里来回扫。
一片热闹中,就听一人沉声道:“都跑到北京城边了,还吃你们江宁府的饭啊?”
吴老泉还是笑眯眯的,连头也没回,端着伙计送上的盖碗茶,用鼻子深深吸着热气。那个瘦子镖师已经将包袱放到桌子上,没起身,朝说话的方向一拱手:“恕我失礼,这位朋友面生的很啊,请问也是老合吧?在哪门治杵啊?丰先生和龙二爷都管我们鼎元丰的局主叫一声‘上排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