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的狂笑有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召唤外围的部下合围。
这次进京,实冒极大之风险,错非他已无计可施,决难因一条不清不楚的消息就轻易涉险。随着鲁王流亡海上,隆武帝和绍武帝被杀,加上年初赣鄂大战的失败,金声桓李成栋和何腾蛟的败亡,北方的山西姜瓖也被镇压,郝摇旗越来越看不到灭清的希望了,那大顺帝李自成之仇,如何能报?且他们虽然目前退居荆襄到夔东一线,凭险自守,看似暂时安逸,但其实已是无路可退,丧失了战略的主动权,只可能与李过那支农民军接上头,与其他如瞿式耜、郑森、孙可望李定国等三股反清势力相距甚远,难成呼应犄角之势。是以此消息来源虽未确定,自身实力又不足,郝摇旗还是亲自出山了,不过他也是粗中有细之人,出山前亲自在全军挑选了十八个高手,恢复农民面貌,晓行夜宿不辞辛劳,一路赶到京畿卢沟桥畔。进这富恒村店前,郝摇旗已经派人侦知方圆十五里未见异常,遂将其他十六人散布于八方,商量好以自己狂笑为号,一起杀入店中,自己则带着两员悍将干脆进店以逸待劳。正因为有坚实的后援,是以毛端阳和李来贞也敢公然宣称自己的身份。
李自成虽殁,但短短几年,大顺军的势力并未完全被清理干净,目前从京师到陕西再到湖广四川一带,依然有一条完整的接应通道――闯字驿站十七处,虽然已转入地下,但依然运转自如,他们一路北上走的就是这十七处驿站,所以还抢到了镖局的前头。是以方才黄宗羲虽然让他三人退去,但郝摇旗并未放在心上,他有信心带着黄宗羲和灭清至宝,一路平安返回。一切都是冒险,不计后果的冒险,但他还是想狠狠地博一铺,这本来就是他的性格,另外反正他已经输得快没本钱了,当年跟了闯王作了流寇,多少次山穷水尽要玩完啊,压根也未想到能打进北京城啊,还不都是豪赌回来的?
黄宗羲琴声歌声已歇,郝摇旗的狂笑声也袅袅而息,院中难得清静了下来。郝摇旗脸色大变,周围四方四维八个方位十六个部下,一声呼应也没有,耳畔只传来黄宗羲急促的声音:“你三人快退。”
郝摇旗知道自己那十六个部下很可能遇到了极大的麻烦,否则他们都身经百战,深知军律的重要,只要他们有一口气在,是不会不发声呼应自己的,当下他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感觉半边天都塌了下来,后背一股寒意直窜而下,怔了顷刻,他一声怒吼,全身似乎暴长一尺,突然出手抓向那石碑。
周围人都等着看比力气呢,方才又是弹琴唱歌又是发呆狂笑的,实在是不明所以,现在终于看到那庄稼汉出手了,不由得一起喊了声好,好字还在半空中打转呢,就见庄稼汉已经抄起了那虽然只剩半块但依然如小山一般的石碑,他一手握住底座赑屃的脖颈,一手扶住碑身,也未见多么用力,那石碑已经离地半尺了。
大家这回又是一起发声喊,为他助威加油,孰知他在一片呐喊中,并不发力继续上举,而是双手回收,将那碑往自己怀中带了一下。众人莫名其妙,只有离两人最近的单元丰眉锋一挑,只见郝摇旗一收之后又是一推,那石碑直冲东墙撞了过去,便如插车撞豆腐一般,轰的一声,尘土飞扬,将东墙撞开了一个大洞。富恒村店就在村口,东墙外就是土路,那郝摇旗奋千斤神力,用石碑撞开东墙,立刻双腿蹬地窜了出去,身后黑影一闪,那毛端阳李来贞二人也跟着掠了出去。
三人刚脚踏实地,就看到前头路正中,优哉游哉负手站着个老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正是那适才走出院门的老头,原来他早有防备,走出来就是为了堵在东墙外。
郝摇旗来不及多想,口中怒叱一声,而声音未入耳,拳已在空中挥出,无风无势无活,这一拳看不出任何的花俏,只看出一片灰败的死意,直取老头的前胸。
而他身后的毛端阳俯身一腿蹬出,他本来个子就不高,再一俯身,这一腿踹的就是对方的小腿迎面骨了,他踢出的是左腿,而右腿在同时竟踩入土路中三分。
李来贞则是蹿了起来,半空中将葫芦头对准了老头,一振腕,就见一道绿光迸出,在这灰暗的天空下格外醒目,如电光般一闪间,就到了老头的眉睫之间,映得老头须发皆碧。
三人几乎是在看到老头的同时就出手了,根本没来得及打招呼,但出手分取上中下三路,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来自于他们在一起多年并肩作战驰骋天下的默契,三人联手之势堪比雷轰电击,只听咚的一声,将眼前土路打的尘沙飞溅。三人中只有郝摇旗看出来,老头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扭腰闪在了一边,这动作按理说应极快,可印入郝摇旗眼帘却显得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清晰缓慢,且人虽闪走,眼前还留着他的身影,就似他顷刻间化身十几人一般。
来不及多想,反正人已让开,郝摇旗等直接闯了过去,只听脑后传来一声“好俊的功夫”。
在此之前,郝摇旗只知道白魅堂是江湖上六大势力之一,甚么势力不势力,几年前哪个势力可以跟大顺军的几十万兵马相提并论,是以也并未放在心上,他只知道该势力共分八堂,内三堂为上,称鸿字堂、蒙字堂和一字堂,外五堂称气字堂、毕字堂、生字堂、二字堂和人字堂,行踪隐秘,有些高手。这几年转战南北,多见异人奇士,却从未与该堂之人谋面。今天一见,这老头别的不说,身法之快与奇,堪称他一生少见了,不由得心中一寒。只能暗道侥幸,看来他并不是真要拦住他们三人。
老头回到院子里,众人已经陆续进屋了,晌午时分了,不少人干脆继续在富恒用中饭了,大家这一上午看得饶有趣味的,虽然后来墙上开了个大洞,毕竟不是在自己头上开个大洞,而且这一上午工夫,就看见喝酒吃肉了,个个肚子都空了嘴里都淡了,有钱的纷纷点了鸭子和白干,没钱的也多少来一碗鸭油熬白菜炝锅面,也打点儿古城烧咂摸咂摸滋味。
刘五爷也是其中之一,他让鲁三儿随便颠配了两个菜,弄了二两白干,一口酒一口菜的,看似滋润,可他根本就没吃出啥滋味来,因为自打看到郝摇旗,他的心思总回到七年前河南柿园的那场大雨里。那时他还是大明朝督师孙传庭麾下总兵高杰高英吾帐前的一名千总,亲率一彪军马埋伏在柿园西南,前锋佯败引闯军陷入包围圈,刘五爷是头一个挥大刀杀出去的,接连斩杀了三名闯军,最终大胜,杀得闯军狼狈奔逃,还扔了一地的财物。明军本待乘胜追击,但久旱之河南却突降大雨,这在农家是好事,但在兵家就是麻烦。大家暂停追击,又冷又无粮草,只得采撷青柿子为食,柿子又酸又涩,明军士气大挫,而闯军得了接应,生力军突然掩杀归来,打头的就是郝摇旗,那时他当然已不再掌旗,胯下大青马,手使一杆加长加粗的大铁枪,如黑煞神下界一般,就像一个楔子一般破入明军阵中,将疲惫冻馁的明军杀了个波开浪裂,竟无人能挡他三招,一直杀到中军,才被刘五爷挥大刀奋力敌住。俩人各逞神力,铁枪和大刀也不走招数,枪也不刺刀也不削,就是力拼,铁与铁撞的震天价响,结果十次硬拼之后,刘五爷双手虎口开裂鲜血长流,要不是属下拼死相救,第十一下大铁枪就会削下他的脑袋。是以刘五爷至今对郝摇旗越拼越勇越扭曲凶悍的面容记忆犹新,早上一进村店,他一眼就认出了他。
刘五爷太恨闯军了,总是觉得要不是他们捣乱,不会有这么多兄弟死去,孙督师更不会殁于乱军。另外他曾经在辽东吴三桂手下当过兵吃过粮,知道吴勇冠三军,又得地利人和,所谓的关宁铁骑也彪悍非常,若非吴倒反边关,清兵也不会这么容易入关。
郝摇旗后来的经历,刘五爷也大概知道一点,更是知道他现在是清廷重要的军事对头,亟欲除之而后快,为何他却轻装简从冒险来到燕京?神力无敌的他,又为何不比力气突然奔逃?刘五爷想不明白,他只是很烦躁,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要不是流寇作乱,这天下怎么会落到建州女真人手里,这汉人怎么会被勒令头发薙了大半边,还改了服饰,宽领大袖的衣服谁再穿谁就是死罪啊。可这些曾经的流寇还不是因为吃不饱饭才造反的?要这么说,最该恨的还是明朝皇帝啊。可现如今这些过去的流寇正帮着南方的大明朝跟清兵作战呢,郝摇旗也都成了郝永忠了,还被新的明朝皇帝封了侯,深得器重啊。
他更不懂,自己的孙传庭孙督师和以前的袁崇焕袁督师,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为了大明朝江山社稷呕心沥血,可反倒成天被皇帝和监军在后面催命,一劲儿要求盲目出兵,就好像大军按兵不动就是为了多耗钱粮一般,最后一个战死沙场还被崇祯认为诈死,一个干脆被崇祯下了大牢再判了死刑,死无全尸……他想不明白。
而他过去的总兵爷高杰呢?是他跟着李自成为寇,也是他拐了李自成的媳妇降了明;是他一手提拔了自己,也是他带领本部兵马在与李自成作战中连连取胜;但亦是他在与闯军决战时纵兵逃逸,也是他在潼关战役时拥兵不救,在李自成打BJ时假作勤王,实为掳掠……也就在那个时候,刘五爷偷偷当了逃兵,从山西一路辗转,在卢沟桥畔落了脚。后来听说高杰反倒春风得意,还成了南明福王身边的江北四镇之一,封了伯爵,镇守徐泗,那风光简直不可一世,还筹划北伐收复中原,当时刘五爷都心动了,差点儿想再次投军去。可行李还没打好,突然又听说高杰被自己人――南明的总兵许定国――所杀,横死睢州……为甚么这些人明明是战友却反而对彼此比敌人更狠毒?他想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
正出神呢,郝摇旗那张大脸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只是这一次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凶悍,也不是沉稳,更不是趾高气昂,而是一脸的紧张――他是被人追进厅堂的,差点儿撞翻了门口的六仙桌和两把圈椅。
屋中一片混乱,不少人都站了起来,盯住门口,只见棉门帘呼的一声被风吹起,却并无人走进门来,只能看到院子中间飘来一股黑烟,不是,是一个黑衣人,黑发黑冠黑手套黑披风罩体,但是他不像人,更像一股烟,像一个幽魂,脸上还戴了一个漆黑如墨的面具,那面具的面容甚是狰狞,形似厉鬼,左脸上有一朵火焰般的云彩,嘴巴大张龇着两根血红的獠牙。这面具栩栩如生,凹凸有致,带着一股奇特的妖异感。
一片惊慌之中,只见那黑影的西侧,蓦的绽开一蓬绿光,刘五爷座头朝着西,这些年功夫没搁下,眼力还不错,看到正是那李来贞双手捧着他那盘玩得呈紫红色的大酒葫芦,从后赶来,朝着那黑影喷出一道绿光。他知道那是一种独特的毒药暗器,很可能就是江湖八大家中灞桥柳家七色绝杀之一的“二月春风似剪刀”,以内家真气催动葫芦里的毒药,配合火药,霸道而诡谲。
其他眼拙之人只见一道绿光罩向黑影,还顾不上感叹眼前的景象甚为妖异之际,就见黑影突然涨大,然后天地都黑了下来,眼前一片漆黑,就如同自己的眼白都变黑了,还生出一种如在梦魇中的无力感,甚么绿光甚么灰空甚么酒菜,大中午的,就如同最黑的夜突然降临在厅堂里。
“咣”的一声,鲁三儿手中的杯盘摔在地上。
好在那如墨的黑夜只有一刹那长,就像有人用最黑的布蒙上了大家的眼睛,然后又在倏忽间打开了,一时间,有人都觉得灰暗的院子有些刺眼了。
那黑影还站在院子里,而李来贞人已经伏在了东墙靠南的一棵大枣树的树杈子上,满脸的鲜血,一脸的震惊,他的那个葫芦已经裂成两半,散在他与黑影之间,就像两个普通的瓢,被顽童从水缸里扔了出来,再也看不出是能发射出灞桥柳家暗器的旁门武器了。
“这……这是甚么妖术!”已经有人牙齿打战地叫了出来,此时才后悔没有及早溜走。
只有屋中的几个高手看出了端倪,眼中都露出了惊诧之色,他们中有几位已经达到了顶级高手的行列,但尚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暗黑的功夫。方才当绿光射至,那黑衣人身躯都没有转动,只是披风的左襟突然掠起,像他身侧张开了一只巨大的黑色羽翼,但毫无羽翼的柔软之意,而是如剑般锋锐,直接硬接“二月春风似剪刀”。灞桥柳家的七色绝杀何等霸道,虽然这李来贞施用起来远逊其师李赤心,更遑论柳家四霸,但毕竟是纵横江湖与沙场多年的杀招,可在这人的披风面前竟然不堪一击,绿光完全被黑幕笼罩,葫芦被一劈两半,人则借葫芦抵挡住三分锋芒,但也额头受伤并被击出几丈挂到了树杈上。
这时郝摇旗缓缓吐气沉声道:“俺那十六个兄弟还有活口吗?这位朋友不知姓甚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