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德二十二年,夏末。
一夜新雨后,草滩石壁上冒出一簇簇脆嫩的瓦松;天青水碧,旷野上长满了火绒草,清风徐来,仿佛拂过一片白海。
古雅榷场每月只开市两次,上半旬五天,下半旬五天,中旬休市。今儿初五,正是古雅榷场上旬开市的日子。
一大早,勘验关敕处便排起了长龙,无数从塌它、弥腊赶来的商旅不舍昼夜,算着日子络绎而来。
卯时正,晨钟敲响,榷场四门大开,一时间骆驼马匹嘶嘶而鸣,辘辘车吱扭吱扭。来自弥腊的鲜果美酒、毡毯织锦、金银器皿;来自塌它的牛羊马匹,皮毛干酪;来自大雍的绢丝茶叶,盐与瓷器,齐齐涌向市场。
路金喆也一大早就爬起来,穿戴好来赶市。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古雅生活了一年多。
这里的夏天很是惬意,因背靠喀尔拉山,山下泉溪众多,河鲜甚美,花开烂漫;午后日头高晒,早晚却清凉怡人,不似浣州那般溽热难捱。
麒哥儿未免金喆饱受榷场后街牲畜泥污之苦,又在山脚下另买了一栋宅邸,还打了一口井,雇了两个当地婆子照顾起居。自此,她便过上了“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的神仙日子![注1]
……
古雅榷场不仅有大宗绢丝马匹交易,近日也有不少独自来赴市的贩夫贩妇,他们大多卖些自家山珍皮货,吃食零嘴。
声色各异的吆喝声,叫卖着驼肉糜,天鹅炙,葡萄酒,还有各色奶食肉干。
七八月间,正是做干酪的时季,榷场里有一位塌它阿嬷,她每逢上旬开市,都牵着驮马,带着陶罐,来这边卖现晒的干酪。
眼下太阳正中,正是炙热无比的时辰,路金喆闻着奶味儿就寻来了,来到她的摊位前,用不甚熟络的塌它话打了招呼,阿嬷展开晒得通红的笑脸,递给她一个木胎银盘。
此刻太阳下烤酪,酪上浮起一层皮,阿嬷长筷子一挑,轻轻揭起这层奶皮儿,挟到金喆的银盘里。[注2]
金喆小心捧着,吹散热气,吃得眼睛都眯起来。
……
再往前行,就是谢娘子的金饰摊。
这一年,谢娘子不仅借着麒哥儿的光发了笔小财,还在榷场置办了一个摊位,卖自己的手作。
“这活轴手艺做得不错,很机巧。”金喆拿起一只赤金青绿琉璃珠手镯把玩,对谢娘子道。
“我从弥腊老师傅那儿偷师学来的!”谢娘子俏皮笑道。
弥腊人擅做金银器,錾刻功夫虽然有南北之别,但好些工艺以及纹饰花样,确实与大雍的有着迥异差别,就拿这些细小机关来说,其中精巧绝妙之处连谢娘子这个老打金师傅都要刮目相看。
“不过,錾刻手艺就差上许多,他们所造金银器要么祭祀,要么起居宴客用,终究是拙朴有余,秀雅不足。”
谢娘子拿了一支鸡心簪子,比着金喆头上戴的,“瞧瞧,远不如咱们自己打的得人意!”
金喆笑道:“也不说我这支费了多少功夫呢!”
上两个月金喆过生辰,因是十五岁及笄之年,麒哥儿好一通忙活,特筹备一场大宴,又因家中太太不在,身旁也没有个族中长辈,他便托谢娘子为妹妹绾发及笄。
这簪子便是金喆自己画了小样图,同谢娘子两人一起打的,麒哥儿还又贡献出五两黄金,叫她打了一对缠臂金——如今在古雅,金喆喜穿窄袖衣裳,缠臂金松松缠在臂腕上,行动间叮当作响,听着就有钱,心里敞亮![注3]
……
金喆正猫在金饰摊后打络子,小燕儿手里捧着两个信匣子,兴冲冲地走过来,又有一小厮,肩负着一口大箱子,缀在她身后。
“刚回来几支商队,带给大哥儿不少信匣子和货物,这些都是指名给姑娘您的。”她把信匣子撂下,舒了一口气:“这一年到头,总也有三两封信从京中寄来,可算有盼头!”
金喆片刻也等不及,忙撂下手,拆信,头一匣信是京师里姐姐金蝶寄来的,另一匣却是君辞从弥腊寄来的。
先打开家书,薄薄两页桑麻纸,金蝶脾性冷清,连家书也写得并不热络,只说了老太太仍在浣州将养,太太开春偶感风寒,幸而吃了几副汤药,现已痊愈;老爷又在京师开了间铺子,每日尽有盈余,叫她全然不必惦念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