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要紧吗?一般人却并不以为如此哩。即如世材哥与世材嫂吧,他们虽然热心替我买药,有时也常送小菜来,可是我知道他们的心里也是并不以为然的。他们认为一个女人的生死并不重要,有病就随便吃两剂药,不好也让它去,又何必如此认真花大钱呢?不过现在我所花的还是自己的钱,所以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假使将来有一天我要开口向他们借了,那就恐怕另有一番景象吧!不过这个我也并不怪他们,家庭中的一般人物都是如此想法的,即如世材娘去年她自己病了,也是死摸着钱不肯放松,宁可拿一条性命同细菌拼,结果大概是她的天然抵抗力强,居然也好起来了,于是她便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说不要紧便不要紧的。我们女人生来是苦骨头,不大容易做毛病,就是做了毛病也会带病延年,不比得他们男人家要紧。古人有句话,这叫做男人是七宝金身,女人乃丑陋之体。如何可以一样看待呢?’这是我们女同胞自己讲出来的话,你想听着气人不气人?偏我这根苦骨头又不争气,毛病一天一天拖下去,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假使……”
“……”我想要阻止她,却又说不出话来,心里觉得一阵阵的酸楚。
妹姊似乎也知道我的难过,使改口说别的道:“小眉,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这里隔壁住着一个男病人,他也是肺结核患者,进院不过才半月光景。他的太太每天亲自送小菜来,鸡啦肉啦,吃也吃不完。听说那位先生在好的时候是嫖赌吃着件件都来的,如今病了,依旧家兴不减,常常对看护小姐说:“做人有什么道理呢?我是吃也吃尽了,穿也穿遍了,玩么玩厌了……在世的时候见识过花花世界,死后碰着阎王老子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交代了吧?”原来他认为人生是以享受为目的。可怪他的太太在旁听着非但丝毫不着恼,而且生怕他真个去见阎王老子办交代了,便抱着眼泪鼻涕一把拉住地道:“你别这样想呀,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到那上面去呢?阳间里东西总比那面好。只要菩萨保信你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你要玩只管玩,我如今是想明白了,再不多说多活了。”男的听着便点点头,安心睡着想他的花花世界玩意儿去了。但是昨天忽又吵起来,说是住在院里怪闷气的,他要回去,理由是:“好又好不了,死又死不了的,天天叫人躺在这里算是什么?这里的饭菜又不好,看护服侍又不周到,而且全夜开着电灯,走廊上人声不断,害得人家睡也睡不着了,你们这算是骗我铜钱还是什么呀?半夜三更人家刚要模糊合眼时,看护倏地推门进来,拿着又硬又冷的寒暑表往人家嘴里一塞,吓得我心头毕h乱跳,还以为是白无常要弄死我哩。要死也死到家中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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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言也善?(4)
我插嘴问:“后来他就出院了吗?”
姊姊笑道:“还没有。因为医生说他必须李石膏,恐怕要在医院裹住上一两年哩。”说完以后,她重又想起自己的事了,说道:“在医院裹住久了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只是我无家可归,世材哥家里是不能去的,你在上海又只有两间公寓房子,母亲在A城带着你的孩子……唉,可惜S大学给我住的一间宿舍又给他们收回去了,我的行李书籍都寄放在世材哥家里,上次我曾关照他们喷射些消毒药水在这上面,我如今……至今想起来做女人还是平凡一些好,老老实实的嫁人管家养孩子,这就叫做幸福呀!与众不同是不行的。希望就是件骗人的东西,害人的东西,这十几年来我完全给它骗了,给它害了!”说到这里她的颧骨泛红,我怕她太兴奋过度,又要发热起来,急中生智,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就对她说:“姊姊,我有一句要紧话忘记对你讲了,世材哥从人家处打听得来,说是有一种草药叫做龙舌兰的,对于肺病很有效,姊姊,我看你何妨试一试呢?”
她凝思片刻,在凹进的眼眶里终于又射出希望之光,一面欣然问:“龙舌兰又是什么东西呢?你明天最好去买一本《本草纲目》来给我看看,我对于中国的药是一直不明白的。不过……若这药吃了没有坏处,我想就买来试试也不妨吧,好在草药的价钱从不会太贵……”
谢谢天,她还没有放弃“生”之希望,她没有忘记钱的打算,她愿意让我们买些龙舌兰来试。他们原来是平凡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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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谈话(1)
星期日,世材哥与国保陪着我到海滨去走走,我们搭的是野鸡马车,每人一角钱,怪便宜的。国保提议要到水族馆去参观,说有一只活琐幅,轰动远近。
“这是海星,小姑姑。”他到了里面,便指手画脚的忙个不了。我不好意思拂他的美意,只得勉强装出高兴的样子,跟着他手指所在,对这牢贴在玻璃边上的五角形动物说声:“真希奇。”
国保听了更得意道:“希奇的东西多得很哩,暗,这是活带鱼,这是各种的蟹……还有,小姑姑你快来瞧哪!爸爸,爸……你也来吧!这里有一只大绿头重,不知道可就是他们所说的活琐谓不是?……啊,那边是海豹,头像豹子,尾巴却是鱼模样了,它在游泳。爸爸!小姑姑!你瞧它身体多粗大呀,简直像一匹小狗,还有胡须…哎哟,这是怎样了?水都给搅挥一大缸,是它在撒屁,看哪,它在撒屁呀!”
于是大家都围拢来瞧海豹撒屁,瞅瞅卿卿,谈论上大半天,我觉得两腿酸痛,只想坐。世材哥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除了赚钱外,对于这类玩意儿的好奇心也是没有的,他见我良久不语,便以为我在一心想着姊姊的病了,就回过头去对国保说道:“瞧你这孩子!亏你也是个大学生了,还这样爱凑热闹?人家小姑姑心事重,还是快到第一公园坐坐喝些茶吧。”
“不,爸爸,我们陪小姑姑到海滨去。”
“也好。小眉,你喜欢到海边去瞧瞧吗?”
我没奈何地只得应声:“好。”青岛的海滨也同其它地方的海滨没有什么两样,有许多孩子在涉水,有几对摩登男女在沙滩并头卧着,还不时翻来覆去,滚上一身沙。
“小姑姑,你瞧,这里的沙是细的,软的。”国保俯下身去掬了一把黄沙给我瞧。我点点头。其实我跟着他们一路行来,落脚如踩棉絮,不待说也知道这沙滩是很软的了。
“世材哥,你瞧我姊姊的光景怎么样呢?”半晌,我忍不住言归正传了。
世材哥眼睛眺望着海,一面缓缓答道:“据医生说是…然是很少希望的。也许过不了今年,也许能挨到明年春天,春天是细菌繁殖顶快的时候。”
“那怎么办呢?”
“所以我要请你来商量商量。据你嫂嫂说,眉英在这次病中是很想家的。俗语说得好:树高于文,叶落归根。一个人在外面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过一世呀。这事说起来不是我做侄子的设规矩,批评长辈,实在是婶婶当初错主意,女孩儿家不拘怎的念几年书也罢了,为什么定要读到大学毕业,到头来反而耽搁了出嫁的正经事?眉英她嘴里虽然不说,心中岂有不想到的。现在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