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在那时候,淡漠的哦了一声,然后坐了下去,这才说:“先起来说话。”问:“跟着宜皇子的人呢?”李士安立时吓的软跪在地说道:“奴才该死,皇子是独个儿来的。”
他却是反正已开了头,反是不怕了,便跪在那里纹丝不动,然后说道:“是儿臣支开了他们,独个儿跑出来的,父皇要是生气,就请责罚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儿臣不连累旁人。”
先皇听到这话,反是笑了,只说:“你倒是有志气——那帮不中用的奴才,十来个人都叫你支开了?”
他也不害怕,娓娓道:“儿子打发他们去花园里粘蝉,先派出去两个,再叫两个人去,然后再打发两个人去寻那四个人,剩了张贵与两个宫女在跟前,儿子假意说要吃冰水,张贵只怕儿子贪凉伤胃,便使宫女去取果子井水里镇着,再叫另一个去煮糖茶,我再使了张贵去倒茶,便走了出来。”
先皇或许觉得新奇,不由第一次开始好好打量起这个儿子,长的像她多些,还是像自己呢,其实还是像她多点吧,这些鬼灵精怪般的主意,也是像她,想到这些,脸上略略浮起笑意立时没有了,只是冷漠的说道:“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虽是稚子无知顽闹,下次万万不可了。”接着停了停,说道:“要求朕什么事?”
“她病了,她”终是还担心会为自己的母亲惹祸,他那时候,虽然不大,但已经知事了,知道自己是贵妃的儿子,不是她的儿子,若是让他人听了去,只怕还会招出无边的祸事,只得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然后压小了声音,对着先皇说道:“儿臣,想请父皇遣一个太医去冷宫瞧瞧一个人。”
那一瞬间,先皇的脸色立时大变,惊的手里拿着的茶杯都抖动了一下,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放下茶杯,方才说道:“先起来再说话。”
他说出来了,反而镇定了,只是跪在那里,不肯起来,只道:“父皇不答应儿臣,儿臣就不起来。”
这明明竟是挟迫之意了,李士安吓得连连向他使眼色,他却只作不见,他还记那,那时候,父皇半晌不说话,只是瞧
着面前的他。
每当想起些,他便觉得这是心里最沉,最痛的回忆,如是那沉缅冰封的疴疽,自己原以为是痊愈已久,久到足可以忘却,谁知青天白日之下翻出来,竟然蚀腐至更深更痛,分明根本不曾愈合,而是表面结痂,底下却于日长天久里深入膏肓,一旦触及,却是无可救药的溃疡。
那时候,他还小,他不知道父皇为什么要这般绝情,他只记得先皇虽是面色如常,但细聆呼吸之声,由轻浅渐渐夹杂一丝难以觉察的紊乱,隐隐间,他知道,父皇生气了。
那时候,他还不知事,只觉得父皇是生气了,必是嫌弃他,嫌弃他的父亲。
他常听人说父皇性子极克制镇定,处乱不惊,临变善夺,甚少见怒,为什么,他只是要求有人去瞧瞧自己的母亲的病,他就生气了,他既然这么不喜欢自己母亲,不喜欢自己,又为什么要让她活着,让他出生?
以一个帝皇来说,他要抹杀他们,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嘛?
他还记得那天,先皇久久不说话,久的让他觉得好像空气都凝住了一般,再抬头,只看见先皇的身子竟然在轻轻发抖,他终于有了些惧意,可是却又不死心,只能“哇”一声哭出声,哽咽着爬过去,牵住了先皇的袍角:“娘”想想终是知道不妥,还是转了嘴说道:“她病得厉害,所以才想着能请旨让人去瞧瞧。父皇”只能那般可怜巴巴的瞧着他,却再也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了,殿中只闻他轻轻的啜泣声。过了良久,皇上才对李士安说道:“派人送宜皇子回去,再让人找个太医去冷宫里瞧瞧。”想了想,又说道:“你带太医过去。”
答应了,他立时激动的磕了一个头:“谢谢父皇。”方起身随李士安慢慢行而退出。
皇上想着这些旧事,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灯芯爆起一朵花,骤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小太监忙拿了铜拨子来剔亮了,皇上只觉得双眼发涩,殿外隐隐有风声滚过,许是要下雪了,一阵疾风吹进殿来,吹得窗上的窗棱哗哗翻出轻响。到了这时候,他才略略明白了父亲的心,恍惚间也忆起那时年少在莫府习读,欣欣还年少,不曾有男女之防,一日风吹过他的案,翻落一地书卷,她少不知事,居然从门外冲进来帮着收拾,那衣袖轻轻拂过他襟前,袖间的幽香萦绕四散,待他醒过神来,只见她盈盈立案前,却不想衣袖带翻了茶,泼了他淋漓满襟。
吓得她一张脸都雪白了,只问:“烫着没有?”倒是她自己烫伤了手,他心疼的去捏过来,轻轻帮她吹拂着,她羞的脸都是绯红,他不由顺着手指微微下向抚了过去,她的手微凉,仿佛玉器的润意,点点沁入肌肤。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那一刻,他只觉得美妙不可方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是满脸汗意,只觉得幽幽的香气袭来,满身都是不自在,那一年,她才只有十三岁,而他虽未娶正妻,却早已纳了侧妃,不是不懂男女之事的草包男子,可是却在她面前,那般的不自在,只是羞怯,自那次以后,就少有机会再见到莫欣欣了,便是宫中大宴,偶见她与莫夫人同往,于礼,他也不可多看一眼,可是却发现,便是万人众众,他一眼望去,也只能看见她,
再往后的时候,这一路走来,那样多的旁人都只是浅浅的影,而她,是烙在心上的印,可现在她却不能让他去疼惜,只能放在他母亲吃过苦的冷宫里去吃苦,只因为她早与二弟有了婚约,这个女子,他便想疼也不能疼,想去思念,也不能去思念,每思及此,只觉得痛不可抑,所以永不想再触。他想忘记,却总也记得,她让莫师罚背书时,一脸懊悔的摸着自己的耳朵,那可爱的小模样,再想忘记,午夜梦回时,却又总记得那一缕幽香,时日久了,他突然回过头,才发现,这一路走来,他身边的女子,有那一个,不是有一点半点似她的影,便是他曾最宠爱的柳嫔,其实只是与她一般,都有一双绵软如玉的手,可是比较起来,他却总觉得不如她的手纤细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上这才醒悟自己一直站着那看着墙上的画发呆,这副画是谁画得呀?
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再转身,发现还站在后面的敬妃,不由叹了一口气,这个女子,居然还有几分念着旧情,皇上不由觉得心里觉得有些温暖,在这六宫里有些真情的女子,已经不多了,皇上想到这里,不由温和的说道:“那香包,你也带的久了,颜色都有些残退了,好生收着就是了,不用随身带着了,免得让人笑话咱们。”
敬妃本来一直平静,可是听到这句话,不由抬起头来看着皇上,那眼眸里的喜悦让谁也不能忽略,皇上不由心里一动,莫非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一瞬间,敬妃便垂下头去,然后说道:“皇上想是不喜欢臣妾了,才不愿意和臣妾鸳鸯并头。”
“胡说。”皇上立时为自己一时的心软后悔了,如果这一切,这个女人一直都知道,那她之前的装做不知,该是多么的恐惧啊,不由皱眉说道:“你若是喜欢,便一直戴着吧,没得,心里又在那胡思乱想。”
听到这样的话,敬妃眼里的眸光,立时黯然失色,但还是磕头谢恩回宫抄经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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