瓖远侯厉鸣升一出宫就回了自家厉府。府里的总管早就候着了,远远见到他的车马便着人去知会胡氏,自己堆着满脸笑等在门口。厉鸣升下了车,见到总管便问:“什么事?”
“老爷,有二老爷从边城寄来的信。”
管家接过厉鸣升的披风,从怀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信来。厉鸣升本来走向房间的脚步一拐:“去书房。”
等胡氏来到书房,便见厉鸣升拿着信纸,神情是难得一见的严肃,和平日漫不经心的纨绔样很不相同。“老爷?”
胡氏有些惊讶。厉鸣升将信纸合起:“你来做什么?”
胡氏便满脸堆笑地走近,试探道:“老爷今日怎么突然进宫了?”
也没知会她一声,还是自己问了句老爷的去向才从下人口中得知的。“自然是有事才去的,放心,不是什么祸事。”
胡氏见厉鸣升随口敷衍,气不打一处来。又是这样!什么事都瞒着自己,好像她不是这瓖远侯府的女主人,不是他厉鸣升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一般!自己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对?胡氏心中哀戚。入府这么多年,厉鸣升就从没正眼看过自己一眼,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他却不为所动。外界都说瓖远侯纨绔荒唐,却在女色上洁身自好,从不眠花宿柳,被自己的夫人管得死死的,可见家中胡氏定是个胭脂老虎。可胡氏自己知道,哪里是她管着?分明是厉鸣升自己对女人不感兴趣。这么多年为了子嗣,胡氏也不是没想过给厉鸣升塞小妾,可都被他拒绝了,似乎真的不在乎自家瓖远侯的爵位后继无人一般。有时胡氏实在看不清厉鸣升这人在想什么,又在乎什么。厉鸣升察觉到胡氏的气闷,问了句:“前几日你和静舒入宫看望寒酥,她可有说什么?”
“娘娘在宫里好着呢,不曾提起。”
胡氏生硬道。“她在宫中不容易,还是要多给她备些银钱,也方便行事。”
胡氏一愣:“娘娘进宫时不是带了五万两银票,足够花销了。”
那五万两里除了厉鸣山给的,也有他们厉府出的一份,若是再给难道还要他们出钱?厉鸣升察觉到胡氏的不愿意,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道:“我知道了,你不用管。”
横竖不用府中出钱就好,胡氏松了口气,到底在意厉鸣升今日突然入宫的事情,又追问一遍。厉鸣升懒懒道:“静舒不是开春要参加选秀了吗,我向陛下求了个恩典,让她早日落选回家来,省得折腾。”
什么?!胡氏顿觉一个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开,半天才结结巴巴道:“老爷为何要这么做?咱们静舒去参加选秀不是正好吗?”
“厉家已经送了寒酥进宫,难道还要赔上静舒吗?”
厉鸣升皱眉。“可,可这次选秀不止陛下选妃,还有那湛南王世子……”“谁给你的胆子去肖想湛南王府?”
厉鸣升的眼神骤然一冷,沉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打这个主意是不是?还撺掇惊堂和世子出去时带上静舒一起,你也不想想,一个闺阁女子私会外男!你要毁了静舒的名声不成?”
胡氏缩着肩膀挨骂,犹不死心地小声辩解:“上回湛南王府来我们府上,老爷和湛南王不是聊的很愉快吗?那世子也和惊堂主动搭话还邀着一起出游,态度好得很,我看着未必没有这个可能……”“湛南王长袖善舞,一贯喜欢交友,上次来也是因为寒酥封嫔的缘故卖个面子,你还真以为他看得上咱们府了?”
厉鸣升嗤笑一声:“你别看着湛南王府富贵得权,要真将静舒嫁过去,她铁定吃苦头。”
胡氏却想着那日见到的湛南王世子,道他看上去温文知礼,性情温柔一看就是夫君的好人选。更关键的是,当时厉静舒隔着屏风瞧了眼,便立即绯红了两颊,显然已春心萌动。“待静舒和世子多接触接触,咱们静舒琴棋书画样样俱全,性格温柔可人,或许,或许世子就看上咱们静舒了呢?”
胡氏对自己的宝贝女儿很是自信,觉得她就该嫁入那侯门王府做夫人的。厉鸣升见她冥顽不灵,懒得再废口舌,只道自己已经奏明了陛下,陛下也同意了。“如今旨意已定,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静舒还小,待过两年我再仔细相看一番定夺也不迟。”
再过两年,还指不定有什么变化呢。他看了眼胡氏:“你还有什么事?没事的话就出去吧。”
胡氏耷拉着脸,磨磨蹭蹭地出去了。走在路上,她想到先前见厉寒酥时还曾让她帮忙撮合厉静舒和湛南王世子的事,谁成想转眼里厉鸣升就自己将路子全断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怎么就不想想,多好的姻缘,为何要往外推呢?胡氏眼睛一转,想着如今离开春选秀还早,她势必要运作一番看有没有挽回的法子。于是脚下步子一转,径直去了厉静舒的屋子。书房内,厉鸣升重新拿出自家二弟寄来的信,上面仍是弟弟熟悉的字迹,写的东西却叫人心惊肉跳。厉鸣升皱着眉,仔仔细细地又读了两遍,终是叹了口气。他们厉家日日小心谨慎,生怕触了晟帝的底线,惹上麻烦。然而,还是躲不过吗……暗插奸细,偷送情报,甚至勾结枭族……这种事情竟然是一国之君做出来的,只为了制约自己的大将军,防范家贼。说出去都觉得好笑。然而厉鸣升明白,晟帝防备的不仅是厉家军,更是整个厉家和厉家背后的侯爵勋贵。如今的厉家表面上只有一个瓖远侯的空头爵位,除了镇国将军再无拿得出手的人。然而实际上厉家在宗族勋贵中名望极高,因为厉家两兄弟的母亲乃是德平公主,曜国先祖最小也最疼爱的嫡出妹妹。当年德平公主和先帝的太子爷年纪相差不大,关系非常好,在太子病故后曾一度以厉家兵力和自己的卫军保护太子幼子,联合宗族对当时争斗的几位皇子施压,防止他们妄动。后来先帝登基,德平公主急流勇退,为保全厉家而低调许多。当时的瓖远侯,也就是公主的夫婿主动罢官,只留下一个空头爵位,从此远离朝政是非。时至今日,许多人忘记了厉家曾经的权势,但晟帝不会忘记,他的母亲崔太后更不会忘记。因为崔家同样是军功起家,曾经被厉家压制了数十年,直到厉家主动退位才有了出头之日。厉鸣升起身去了祠堂,里面供奉着厉家历代祖宗的牌位,包括德平公主和她的夫婿。厉鸣升想着母亲生前对他说的话,那时他只有十二三岁,正是最顽劣的时候。一日德平公主将他叫到身边,往日一向对他宠溺无度的母亲神情肃穆,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挥手就是一巴掌!厉鸣升当时就懵了,下意识想要撒泼打滚。可还没等他嚎出声,德平公主气势威沉地喝道:“臭小子,闭嘴!早就想打你了!”
厉鸣升当即被吓得不行,干张着嘴流眼泪,不敢出声。德平公主叹了一声:“如今你顽劣不堪的形象算是立住了,是时候让你知事了。”
她的眼中藏了许多事,沉重得叫厉鸣升下意识惧怕想要逃走,脚下的步子却像黏住了一般,挪动不得。那日也是在祠堂,德平公主将厉家这些年的经历一一告诉了他,包括厉家参与的朝廷中事,如今的立场,和未来的路。当时的厉鸣升从一开始的茫然,到惶恐,到害怕,再到最后的沉默不语。第二日,厉鸣升还是那个顽劣不堪烂泥扶不上墙的厉家世子,只是无人时眼中有了不一般的神奕,仿佛有了十分重要的事要坚守。那就是厉家的荣耀。因此他愿意一时忍让帝王的猜忌,做一辈子纨绔,换得自己弟弟出去闯荡的自由。可惜他弟弟过于能干了,生生从小兵打成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将军,战功赫赫,名震天下,使厉家才淡出众人视线就又猛地乍现回来。厉鸣升叹气,不忍心叫弟弟韬光养晦,委屈一辈子,只能斩去厉家其他枝叶,只留下厉鸣山一枝独秀就好。然而好不容易熬到先帝薨逝,上位的晟帝又是一般模样。他年少登基,猜忌心重又急于在朝堂上整顿一番,建立自己的威信。厉家,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若厉鸣山在信中所写的情况和猜测属实,那么他们厉府也要做一些准备了……厉鸣升看向烟气袅袅间的牌位,喃喃自语:“母亲,终是走到了这一步,您当年是不是也预料到了,才给厉家留了条后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