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他埋头于笔记中,借此堵住耳朵和眼睛,以便忘掉格蕾丝——假如他不曾搜查她的办公室,那是谁干的?——勘探整备区给他电话,一个激动的男声告诉总管,生物学家“感觉很不好一-她说今天不适合面谈”。他问出了什么事,那人说!“她抱怨头疼发烧。医生说是感冒。”感冒?感冒不算什么。
“马上安排面谈。”笔记和面谈依然牢固地掌握在他手中。他不想拖延,因此决定过去找她。运气好的话,应该不会撞见格蕾丝。他可以寻求维特比的帮助,但电话打过去却找不到他人。
总管一边说马上过来,一边意识到,这可能是个花招——最明显的解释就是不合作,但还有一点,假如他过去的话,等于放弃了优势,或者承认她有能力操控他。然而他头脑中充斥着凌乱的笔记和局长秘密越界的谜团,还有首饰盒内沉闷而危险的回音。他想把头脑清空,或者暂时用其他内容填充。
他离开办公室,沿着过道行走。走廊里稀稀落落的人中,还真有几个穿着实验大褂。是因为他吗?“无聊?”一个苍白憔悴的男人小声对身边的黑人女子说道。他俩从他身边经过,那男人看上去略有点眼熟。“就想赶快开始。”女人答道。“你喜欢这地方,是真的喜欢,对吗?”他是不是更应该按规矩办事?也许吧。不可否认,生物学家已嵌入他的头脑:那种淡淡的压力令通往勘探整备区的过道显得更狭窄,天花板压得更低,粗糙的绿地毯犹如探索的舌头,不断朝着他翻卷。他们像是处于一个介于审讯与交谈之间的过渡状态,他不知该如何形容。
“下午好,局长,”徐一边说,一边从左侧的喷泉边抬起头,就像巨大的木偶或艺术品活了过来,“一切还好吗?”
片刻之前一切都好,为何现在会有不同?“你的表情很严肃。”也许你今天不是很严肃,对不对?不过他没说出口,只是面带微笑,继续沿着过道行走,离开语言学分部的狭小领地。
生物学家每次开口说话,他的世界就会发生一些变化,这让他感到有点可疑,也对此种令人分心的状况感到恼火。然而这其中并没有轻佻挑逗的成分,甚至没有普通的情感纽带。他绝对可以保证,即使他们继续交谈,继续处于同一空间,他也不会过度迷恋、过度执着,不会进入螺旋式下坠。那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也与他的形象不符。
勘探区有四重明显的安保设施,他们平常使用的会议室位于最外层的边缘——穿过一片净化区就是。在净化区内,他们会扫描你全身,从细菌到残余的微量铁锈——他十岁时在一片岩石海滩上行走,踩到一枚生锈的钉子。考虑到生物学家曾在一片布满杂草、铁锈、狗粪和混凝土碎块的荒废空地中待了好几个小时,这似乎毫无意义。但他们依然如此执行,表情严肃,平静而高效。穿过那里之后,一切都是近乎炫目的白色,与走廊房间里暗淡褪色的棕绿色纹理形成鲜明对比。南境局其他部分与“套房”之间隔着三道上锁的门,而“套房”又被称作等待区。黑白相间的家具有着抽象的现代主义气质,其纹理与色调或许曾属于未来主义,而如今却感觉像是怀旧未来主义。这隐约是把椅子,那大概是张桌子,还有一道玻璃隔墙,父亲或许会取笑说它“饱受折磨”,因为那上面带有蚀刻与磨砂的图纹,呈现出简单抽象的野外景物,包括一排种子,而悬浮于种子上方的图案近似于沼泽鹰。跟大多数此类布置一样,这里就像1970年代低成本科幻电影中的场景,完全不具备父亲在抽象雕塑中试图捕捉的流畅动感。
套房外是极简主义风格的门厅和娱乐室。在那里,你能找到与现实无关的照片和肖像,数量之多几乎可以构成一部小说。照片经过了精心挑选,欢快的笑容给人以任务顺利完成的暗示,尽管勘探往往以灾难收场,但实际上他们是演员,或是在任务准备阶段拍摄的。在总管看来,那些肖像更为糟糕。它们排成长长一列,一直延伸到套房门口——二十五名“返回”的首期勘探队成员,从“原始荒野”成功凯旋的先遣队。但其实除了洛瑞,其余人都死在了那里。任何职员只要与勘探队成员有接触,都必须承认这一虚构的现实。这些故事涵盖了特殊的勇气与忍耐,意图激励现任勘探队,使其具备同样的品质。仿佛革命英雄的光辉形象。
这有什么意义?没有。生物学家相信这一切吗?也许。这样一个故事简直让人不得不信:态度积极,充满豪情,又符合国民的传统。卷起袖子,踏实工作,假如你尽了力,就能活着回来,不会成为眼神空洞、失去心智的僵尸,癌症不会出现,人格也不会遗失,并且依然保有完整的短期记忆。
在幽灵鸟的房间里,总管看到她坐在简易床架上——其他人或许只会描述说是一张床。此处的环境像是混合了简陋的军营、夏令营营地和破落的旅馆。到处是相同的白墙——但你仍可以看出被覆盖的涂鸦,就像监狱的囚室。高高的天花板里嵌着一扇天窗,侧墙上有个狭窄的窗口,非常高,生物学家无法通过它看到外面。床固定在另一侧墙上,正对着电视和DVD机:只能播放经批准的电影,接收少数经批准的频道。不能是太现实的题材,那或许会填充失去的记忆。能看的主要是些古老的科幻与奇幻电影,还有音乐剧。纪录片和新闻在禁止列表中。动物节目则不一定。
“既然你不舒服,我想这次我可以来看你。”他透过口罩说道。随从人员说她已经同意。
“你想趁我生病,精力不济时发动偷袭。”她说。她的眼睛充满血丝,眼圈发黑,面容十分僬悴。她依旧穿着古怪的管理员制服,这次配了一双红袜子。即使生了病,她看上去仍很强壮。他脑中只是想到,她一定能以激烈的频度做俯卧撑和引体向上。
“不。”他一边说,一边将一把椭圆形的椅子转过来。他并未思考落座的姿势,结果只能靠着椅背,双腿别扭地伸向两边。他们不让放真正的椅子,理由就跟机场只能用塑料刀一样吗?“不,我很担心。我不想把你拽去会议室。”他心想,不知治疗药物是否会导致她晕眩,也许他应该稍后再来。或者干脆别来。眼下,他不安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力量失衡。
“当然。附壳蜗牛以善意著称。”
“你要是继续往下看那生物课本,会发现这是事实。”这句话换来一阵笑声,但她在床架上背过身去,抱住一只多余的黄枕头,V字形的背部朝向他,衬衫布料绷得紧紧的,后颈项光滑的皮肤上露出细小的毛发,精细到近乎显微级别。
“假如你愿意,我们可以去公共区域?”
“不,你应该看看我这儿违背人道的环境。”
“看起来很不错啊。”他说道,但立刻就后悔了。
“幽灵鸟的日常活动范围在十到二十平方英里,不该被压缩在,比如说,四十英尺范围内踱步。”
他愣了一下,点头认可,然后转换话题说:“我想今天也许可以谈谈你的丈夫,还有局长。”
“不要谈我丈夫。另外,你就是局长。”
“抱歉,我是说心理学家。是我口误。”他一边暗自咒骂,一边已原谅自己。
她略微转过身,扬起一条眉毛,右眼藏在枕头后面,然后又恢复到面壁的姿势。“口误?”
“我是说心理学家。”
“不,我觉得你就是说局长。”
“心理学家。”他固执地说,语气或许有点过激。这种随意的气氛令他担忧,他不该走近她的私人空间。
“那好吧。”随后,仿佛故意利用他的尴尬,她再次转过身,侧面朝向他,手中依然抓着枕头。她凝视着他,用困倦而近乎无赖的语气说,“我们分享信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