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您不用太担心。”华音自怔忪里醒来,忙含笑道:“我生小远时什么都不懂,不也过来了?小远还不是好好的能跑能跳——”
“你还年轻,懂得什么。”太后端起杯子,淡淡道。“我看阿煜媳妇产后调养的就不错,你到了时候不妨多学学。趁着年轻,该多要几个孩子,免得日后后悔。”
气氛安静了一瞬间,沈斯煜微微皱了下眉头。但太后却似乎并无苛责之意,扶了扶老花镜,细细看了祁令怡一眼,神色不见喜怒。祁令怡半低了头,轻声答道:“我也没有太刻意的调理,只是休息的好。孩子一直是殿下照顾的多一些。”
“我就说阿煜肯定是个疼媳妇的,跟他老子不一样。”太后颔首道,“能嫁给他也是你的福气,该惜福才是。”
沈斯煜嘴角一抽,祁令怡乖巧地点头称是,好像对前半句话全无耳闻。太后仿佛对她的态度比较满意,神色温和了几分:“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住着。这是在自己家里,不用过于拘束。你们年岁相仿,闲暇时也和华音多聊聊。”
仿佛没看到几个孩子都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太后扶着罗女史的手起身:“皇帝还不知何时才能忙完,我们先开席吧,不必等他了。”
华音有四个月身孕,祁令怡才生产几个月,几道菜因此格外清淡而营养。何况家宴的目的本来就不在于吃而在于联络感情,一时气氛颇为轻松。嘉音咽下一筷柔滑的白灵菇,看见祁令怡只文雅地小口小口喝汤,不由笑道:“嫂子饭量真小,你都不吃主食么?”
不待妻子说什么,沈斯煜已插嘴道:“在家里她比这吃的还要少,好在佑琨不像她。”
“男孩子要是也饭量小就麻烦了,不过我看也未必。”谢皇后一笑,慢条斯理的端起杯子。“我还记得斯煜你带着阿晔吃过的那半只羊,当时可没把我们给吓死。看来你们都没事,还能在这里说你媳妇吃的少。前事不忘,固非小惩可也。”
众人均大笑,说苏武要是如此必不至于长留北海云云。方在谈笑,侍从忽然轻轻敲了敲门,皇帝来了。
房间里轻松的气氛在看见他身后的姚宝如时,陷入了诡谲的安静。姚夫人却并未出现。皇帝携着怯生生的女儿的手,迎着各异目光走进门来,仿佛对这里诡异的气氛并无察觉,在长桌一侧坐下:“加一把椅子。”随即让姚宝如在他左手边坐下。
姚宝如身边就是沈斯晔的位置。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看了眼母亲的神色,于是也不多说什么,倒是嘉音瞬间涨红了脸,被他极严厉的眼神阻止住,才没有立即拂袖而去。
太后在姚宝如出现的第一刻,脸色就变得极为冷淡。冷眼旁观了片刻,她淡淡说道:“这位小姐是谁?看她也有十几岁,我倒是老了,竟想不起来这些年是不是有一次见过。”
她这句话却是暗讽,皇帝微皱眉又松开,笑笑:“也怪我疏忽,一直没带她来见过您。”他看了一眼头快要埋到胸口去的女儿,笑笑:“她和嘉音是一样的,都是您的孙女。”
64玉碎
听见皇帝这句话,嘉音的肩膀猛然一颤,死死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女孩儿眼里的愤怒几乎要燃烧起来,险些摔了杯子,却在祖母和兄长的目光阻止下强自按捺住了。太后神色冷淡,唇边带了一丝讥诮,锐利目光看得姚宝如头又低了三分。年轻一辈神态各异,谢皇后打量着眼前杯碟,仿佛全然事不关己。见气氛诡谲,皇帝咳嗽一声道:“母亲……”
太后睨了他一眼。“这里没有外人,你想怎么着就直说。”她端起手边茶盏,轻轻拨着漂浮在上的茶叶:“我帮你打理了半辈子这长安宫,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皇帝神色间就带了一分惭愧:“是儿子考虑不周了。”他看了眼身边的宝如,轻叹了口气,看向长桌另一端的母亲:“儿子早年行止荒唐,数十年来劳母亲费心了。”
太后神色微缓了些:“这里总没有个像样的女主人也不像话,我不过是勉为其劳。”
她向谢皇后的方向微一颔首,目光却并未落在儿媳身上:“难得的人齐全,也算是四世同堂。虽说你和淑匀早年多有恩怨,孩子都在,今晚就不提了,安安分分吃顿饭罢。”
皇帝不由看向前妻,谢皇后回以一个点头微笑,淡淡道:“陛下。”
“还有你们几个,都不懂事了不成?”太后眯起眼,看向下手边的孙子孙女。“你们父亲来了,还坐在这里一动不动?”
掩去眼底一丝情绪,沈斯晔率先站起来向皇帝欠身行礼。虽然起身很快,却并不见仓促,气度里自带了三分从容稳重。“父亲。”有他带头,自然别人也不好再坐着。嘉音磨磨蹭蹭的起身,在兄姊的几记眼刀下才勉强屈膝一礼。皇帝微皱起眉,然并不多说什么。
这一顿饭吃得气氛极其诡异,沈斯晔面无表情的喝着面前一盏金菇扇贝菠菜羹,觉得自己的胃好像完全丧失了功能。时针指向八点一刻,眼见宴席行将结束,皇帝终于咳嗽一声道:“母亲,儿子还有一事。”
太后放下银箸,淡淡说道:“你说。”
皇帝看了一眼身边一直垂首不语的宝如,再看向几个孩子,目中流过一丝复杂,终于微叹了口气:“也是儿子早年不知事荒唐所致。这些年,您十分辛苦,儿子的身体也不怎么好,恐怕难以承当重任……因此想是否过两年逊位给阿晔,不知您……”
谢皇后倏然目光一闪,看一眼沉静不语的儿子,重新敛起了神色,漠然端坐。
“我能有什么意见?阿晔自然是个守礼的好孩子。”太后仿佛并不意外。“过两年他娶了媳妇,就是长安宫的女主人。我这副担子也能卸下来了不是。”
“我也这么觉得。”皇帝微微一叹。“儿子在冲龄登基,至今也有将近五十年,虽说有负父亲临终前教导,但我实在也是倦了……再恋栈下去于国于家都不好,所幸后继有人。有列祖列宗护佑,有您的抚育,这几个孩子都是极好的。”
太后叹道:“这长安宫毕竟是他临去前交给我,我若不费心,怎么对得起你父亲?”
言及英年早逝的丈夫和父亲,太后母子两个都沉默了一时。其余小辈自然更是屏息静气。片刻后太后自失地笑笑:“这大过年的,怎么说起这些……”仿佛是因为想起了故人,她的神色又温和了些:“这些年,你做的也不算差。”
这句话却并非矫饰。皇帝固然与母亲有所不睦,却并不妨碍他是个十足的孝子;除了私德有亏,他也算是中规中矩地执掌了四十几年长安宫,在政事上并无差错。这一点即使是时常腹诽的沈斯晔也不得不承认。
“人事安排需要慢慢交接,大概要两年左右。”皇帝端起茶杯在手里,却没有喝的意思。“阿晔虽说很好,毕竟还需要历练。”
太后皱了皱眉,颔首道:“太仓促的确不妥,他毕竟还小。”
“所以儿子想,先给斯晔一个摄政的名号,让他慢慢熟悉处理国务。”皇帝征询地看向母亲。在重要问题上,他一向信任母亲的判断力。“等他结了婚稳下来,那时候儿子就算逊位也不必担心了。这么安排,您觉得怎样?”
“很好。”
太后抬眼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原以为你不会……”她顿住话头,清寒目光落在姚宝如身上,看的少女深深一颤。“我原以为你会为了她们母女,无所不用其极。”
皇帝尴尬地咳嗽一声道:“沧海遗珠,也是儿子年少荒唐。”
“年少荒唐?”太后冷冷一哂,“你从年少时,一直荒唐到了现在!”
语气骤然严厉,她将手中的冰裂纹哥瓷茶盏重重顿在桌上,价值连城的瓷器磕的一声清响,听得众人眉头一颤。“你倒说说看,你这些年所作所为,有哪一件对得起素蘅,对得起淑匀,对得起阿煜几个,对得起我和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