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连忙放下手中的相册,起身将谢皇后送到了房间门口。谢皇后有心要提携她,只让侍女跟在身后,扶着锦书的手走到了回廊尽头,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回去罢,阿晔也该回来了。别为我耽误你们小夫妻在一处。”
霖泉宫的一干人等自然都知道,眼前这清秀女子怕就是未来的太子妃;是以很有人好奇不已地偷眼打量她,听了这话,一个容貌活泼的小侍女没忍住笑出声来。善意的轻微笑声里,锦书微微红了脸,感到些许的尴尬,只得尽力不去与人目光相触。
待谢皇后一行走上楼梯、回廊里只剩下她一人,锦书才微叹了口气,慢慢转身,沿着长廊走回去。
回廊一侧是后花园,开着菱花形状的格窗。此刻外面已经刮起热风,杨树叶子在卷着尘土的风里拍打出令人心悸的弧度。一场大雨迫在眉睫了。一层玻璃之隔的长廊里却依旧清凉干燥,仿佛与窗外全然是两个世界。
锦书越走越慢,终于驻足而立,凝望着远处淡青的燕山山脉,有些轻微的茫然,直到背后有轻巧的脚步声靠近。“……何小姐?”
回过神来,看见是谢皇后身边那个小侍女时,锦书不由微微一笑:“嗯,是我。”她犹豫一下,谨慎地问了一句谢皇后的起居。杜蘅答了,又一本正经地说道:“夫人以往每天都要午睡的,下午三点多才起。夫人说,小姐去三楼殿下的房间等着就好了,累了就歇一会。”
看见她脸颊浮现的晕红,杜蘅腹内偷笑,这才捧出来手里的木盒:“夫人还让我把这个给小姐,说方才是忘了带下来。”
盒子不重,里面似乎是本书;锦书把裹在外头的一层丝绸揭开,顿时睁大了眼睛。
杜蘅本来还恪守本分地挪开了一步,这时再也忍不住好奇,兼之见锦书秉性和气,便也凑过来看,一看之下,轻轻咦了一声:“这是——”
照片以金质相框精心装裱起来。照片上,眼前这位温柔而安静的未来太子妃,正站在学校长长的台阶上笑容灿烂。她的小半个脸颊都被风拂起的长发和流苏遮住,黑红相间的长袍压住了娇小身躯,尽管如此,那股飞扬的神采还是透过照片传出来了。
在学位授予仪式后,沈斯晔帮她拍了这组照片。而这一张她甚至都未曾见过。拍照的人或许是技艺高超,更可能是对画中人熟稔在心,那一瞬间的阳光灿烂抓拍的极为精准。锦书低着头,安静了片刻,终于浅浅的、尘埃落定般地吁了口气。心里似有千百种情绪涌动,忽而汇聚成一股暖流。
小心地合上盒盖,锦书抬起头,对小侍女微微一笑:“谢谢你。”
“不客气~”杜蘅笑眯眯地说,一语未竟,已对着锦书身后的方向屈膝下去,神情端正。
锦书只一愣,立即回头去看;果然,沈斯晔和他的助手正从回廊的那一端走来,一边走还一边在语速很快地说着什么。看见她们在,沈斯晔扬了扬眉头,快步甩开了罗杰:“小锦?怎么到这里来了?
锦书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愿挪开目光。杜蘅知趣地告退离开;他听了锦书简单的解释,这才淡淡舒了口气:“那就没事了。罗杰跟我去三楼书房,晚上在这用晚饭。”一壁自然而然地挽起她的手。
罗杰苦着脸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抓着一个本子。锦书的脸颊有些发热,只好趁着身边男人不注意时悄悄回头,无声地示意他可以继续工作。
于是,霖泉宫的回廊里出现了奇异的一幕。沈斯晔搂着锦书慢悠悠地散步,身后半步远,罗杰在念着某份需要处理的文件。沈斯晔似乎能把自己一心二用;但是锦书和罗杰都有些小尴尬。能够坦然自若的,只有沈斯晔一个。
他们并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这种场面会一直存在下去。历史学家从枯燥的起居注里发现,不论多忙,世宗皇帝都会坚持在下午抽出半个小时,与他的妻子一同散步。有时会有助理随同,有时只有夫妻二人,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正如在结婚三十周年仪式上,世宗皇帝对何皇后说的那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毫无疑问,他真的做到了。这令千万民众感叹不已。毕竟在皇室,正常、持久而受到祝福的婚姻,到那时为止,仍然只有世宗夫妇符合这一并不苛刻的条件。”——《代序:年轮》
……但事实上,这时候的气氛还是很正经的。罗杰汇报的事情与忻都有关,沈斯晔很快听的专注,挽在锦书腰上的手不知不觉便放松了些。锦书于是用自己的左手与他相握。她想给他一些自己的支持;果然,沈斯晔侧过头来,看着她微微一笑。
“昭阳慈善基金应当地请求,有在下一财年提高医疗援助的计划。”
正凝神于窗外的黑云压城,无意间却听到这句话,锦书不由得竖起耳朵。
“计划已经经基金会董事会通过,预计分别向殖民司医疗局、红十字会和承天医院捐赠现金、设备或者药品。”罗杰念道,“三方已经分别做出同意的回应。”
沈斯晔一哂,走了几步,若无其事地淡淡道:“苏大少终于还是肯要钱了么。”
锦书轻轻咳嗽了一声。
“计划还通过了向马约拉特、锡兰——”罗杰停顿了一秒,接着说道:“以及向西北两个土邦的无偿捐赠。靖王殿下初步草签了提案,希望征求您的意见。”
西北两个土邦代指为何,沈斯晔和罗杰都心知肚明。但是那两个土邦本就是半自治的领地,如今更是亚穆纳河之子的据点所在,是以帝国反而只能含混带过了。就如这次,虽然昭阳基金会算的是皇室私产,同样每年都有对殖民地的援助,但要是被国内媒体知道了,只怕还要在反抗军头领的身份上大做文章,轩然大波的指责只怕免不了。此事干系不浅,也难怪沈斯煜不好自专。
“理由呢?”沈斯晔皱了皱眉头。“——总不能平白无故,就去给人送钱。”
“雨季过后,每年秋天都会爆发传染病疫情,作预防接种的费用。”罗杰回答。“依据是燕京大学榄城研究所出具的年度报告。”
沈斯晔不由得又看了锦书一眼,锦书正微蹙着眉,像是在紧张地思索什么。沉吟了一时,他仍然有些不得要领,只得把罗杰那份文件拿来细看。
靖王在对忻都的态度上更为温和,这并非全然是妻子血统的原因。这一笔巨款打过去,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又是一场轩然大波。注意到那个“通过有关途径捐赠”的字眼时,沈斯晔皱起了眉,倒没觉得惊奇。祁复与沈斯煜并非没有联系;这一点,他想特情局一定比他清楚得多。而这笔捐赠既然不可能在账面下进行,那么自然也瞒不住了。
“最后一条暂时搁置。”沉默了一时,沈斯晔看向罗杰,淡淡说。“其他的我没意见,但最后那一笔捐赠,我希望昭阳基金会能提交给我一份详细的计划书。”
罗杰欠身答应。沈斯晔不再说话,示意他可以离开之后,他带着锦书走上楼梯。
沈斯晔的房间在三楼东侧,他带着锦书走过去,一路上都默然沉思,眉宇间有些阴霾。锦书有些微的不安,轻轻拉了拉他的手。“你还好么?”
“嗯,没事。”男人苦笑。“……只是我原来还以为,我永远都不会驳回大哥的话。可是我还是这么做了。”政治本来就不可能洁白无瑕,他也早有水浊濯足的心理准备,并不在意自己在污泥里染成黑色。但令他真正惶惑的是,经年之后,他是否也会变成六亲不认、冷酷无情的政客?
锦书倚在他的臂弯里,闻言抬头来看着他,轻声说:“你很敬重你哥哥,对么?”
沈斯晔点头,“他比我大七岁。我小时候,把我哥当做神明来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