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黯然起身,不再去看儿子冷淡的表情。
“阿晔,特情局刚才通过内阁联系了我,他们想请求你的合作。你意下如何?”
“我没意见。”沈斯晔淡淡的回答。“一切为了帝国。”
68春归
新年结束,锦书回到学校,立刻投入了实验室的汪洋大海之中。她一如既往的认真,而同实验室的同学们却觉得,她已经与原来有了些不同。她变得更加沉静了,偶有闲暇多半是抱着杯水坐在窗前静静远望。要说是心情不好,却也不甚像。
大概只有玛丽略微懂得她现在的心思,然而也劝不得。锦书看似柔弱文静,其实心志坚定不移,一旦打定了主意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偶尔一起回家,她留意到室友看向对门的眼神,心里都会忍不住叹息。她冷静从容的室友已经完全不可自拔的陷进爱情去了。玛丽觉得忧虑,可也无话可劝,只得增加了烤蛋糕的次数。
到了一月底,因为约瑟夫教授需要一份榄城实习的反馈报告,锦书只好自百忙之中去联系不知在忙什么的辛格。辛格自告奋勇要执笔撰稿,锦书正被论文缠的焦头烂额,自然求之不得。等她几乎要忘掉这事的时候,辛格忽然打来电话:“我在你们学校。”
锦书大为诧异。
然而既然人来了,总要尽地主之谊。她想了想:“我请你吃饭?你要吃咖喱鸡么?”
辛格在电话那头明显的沉默了一下。“不用,随你的口味好了。”
锦书很欣慰,这人原来也会有善解人意的时候!她忽然惊觉自己似乎把心声说出了口。大概是生气于她的态度,辛格的语气有些生硬。“我就是一个利己主义者。而且不是你这样的吃货。”
“……我说我们别较劲了行么?”锦书无奈的笑道,“七点你来我实验楼下,好吧?”
她收拾了东西走下楼梯时,那个熟悉而沉默的黑衣背影正站在壁画前。一瞬间锦书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在榄城日日同行的时光。不待她出声说话,辛格已转身看过来。四目相对时,锦书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丝暗夜星芒。
不及细想,锦书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了,我们这里还不错吧?”
“不过尔尔,但你的归属感总是莫名其妙。”辛格冷冷回答。“在榄城在这里都是一样。”
锦书也不生气,不动声色的笑着看他:“那么,比起你们学校如何?”她早有准备,如果他回答“不及吾校”,刚好把他方才的话原样奉还;如果他回答“远胜吾校”,她更大可追问“既然如此你还留校工作,岂不证明归属感更强?”
锦书好整以暇的等着,果然辛格沉默了,显然意识到了来者不善。锦书于是总结:“所以说吵架有什么意思,比的还不是谁逻辑思维好。”她叹了口气,主动放软语气:“别跟我辩论了好不好?最近本来就够烦的,脑子忙得不够使。我要去吃墨西哥菜,你去不去?”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一丝倦怠,辛格话语间的火药味也淡了,轻哼道:“墨西哥菜能补脑,倒是闻所未闻。”
锦书不予置评。她从实验室出来穿的是平跟鞋,于是身高差颇为惊人,一时间居然生出“会当凌绝顶”的诡异感受。暖气吹得头晕,锦书随口问:“你多高?”
出乎她的意料,辛格坦诚答道:“一米九一。”
锦书哑然了一时。辛格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低头看一眼锦书的头顶,语气里有一丝波动:“你头上居然带了个汉堡。”
锦书恼羞成怒:“那是麦当劳的赠品发夹。”
辛格鄙夷地拎过她的包向外走:“果然是你的品位。”
他们坐在一群操着拉美口音的客人和侍者中间,连空气里都浮着火辣的味道。墨西哥菜辣的锦书泪流满面,抱着杯冰水喝了半日,肚里好像还有座火焰山。辛格吃惯了各色咖喱,这时吃的是神定气闲安之若素;锦书起初还郁闷,后来索性端坐对面看他吃饭,偶尔在他喝水时使坏讲个笑话。后来见辛格爱搭不理,便也没了意思。
辛格咽下一筷辣椒,抬头看了她一眼。
锦书似乎在默默地想心事,她静静地望着窗外,一缕鬓发滑落在腮边,落在灯下的剪影宛如一幅全无瑕疵的画。总是灵动清澈的乌眸里仿佛蒙了一层浅淡雾气,飞蛾羽翼似的睫毛勾勒出上扬的眼角,她的眼睛轮廓似乎被人拿炭笔深深勾勒过,是脸部线条里不那么柔顺的一笔,恰如她婉约外表下并不柔顺依人的灵魂。
因为这双眼睛而格外白皙的皮肤,像是雪花石膏里透出了贝壳粉色。在他的家乡,小姐们若是有这样的肌肤,必定要长袖长裙防护起来,即使只是从名车到豪宅的几步,也绝不让低纬度的烈日侵袭。他看着眼前陷入沉思的女孩子,心底一时飘飘忽忽不知所踪;然而此时脑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在家乡,还有从未见过的未婚妻在等你回去完婚。
辛格心思一凛,方升起的一丝绮念霎时跌落尘埃。痛苦随之而起,他自负心冷似铁,从来都相信成大事者不容儿女私情;但在榄城那时,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错的很惨。
上一场雪还没有化干净,天气又阴沉下来,云层为了迎接二月酝酿着下一次降雪。在路灯下仰望夜空,只看得见深深浅浅的墨蓝色。解冻的西南风还没有来临,今年的初春似乎格外寒冷。锦书觉得今天的辛格似乎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奇怪在哪里。公寓并不远,他把车停在楼下,沉默着下了车为她拉开车门:“你确定是要回国?”
女孩子站在雪地里点点头,明亮的眼里闪烁着春天般的憧憬:“我才收到了燕大医学院的电话面试通知,将来你去本土我就可以请你吃饭了。倒是你,你为什么不回去?”
辛格冷峻的脸上现出一丝嘲讽:“让我去你们本土?除非我死了再投胎一次。”
还是这样的他比较正常。锦书暗暗想着:“那顾老师的榄城实验室呢?毕竟——”
打断了她的话,辛格冷冷说道:“你这么千方百计让我回去就是给你们帝国效力?”
“顾老师那么器重你,你回去总比留在这里对你的家乡有用吧?”锦书也有些生气了。“你随便好了,我为什么要管你?真是……”
她的半句话咽了回去,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辛格死死地瞪着她,目中盛满了愤怒、不舍和激动。他跨前一步把锦书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嘴唇微微颤抖着沉声说:“何锦书,我真是瞎了眼才会——”
锦书一言不发,努力试图挣脱他的束缚。辛格的语气忽然悲哀下去,颓然地松手退开一步,声音低沉暗哑:“如果我背弃了……曾经的理想,是不是更没可能?”
锦书不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了。帝国军方强攻榄城总督府那天夜里,她也看到过。他眼底浓重的悲哀似哭似笑,似乎并非全为自身命运。但是她咬着牙没有说话。心里忽然涌现出的念头把她吓到了。往事一幕幕回现在眼前,她不知道这种设想是否正确。
对面的男人低声笑起来,带着浓浓的自嘲与对命运的嘲弄。“这个夏季学期结束,我就会回榄城。”
倚在路灯下,自上而下倾泻的水银灯光在他脸上洒下抹不去的光影暗夜。冬风拂过已经敛去了狂热与悲哀的面颊,他的目光深深地落在锦书脸上,灼热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