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容颜,同时属于所有他刻骨铭心的面目,每个人都对他露出无比的皎洁与险恶邀约。
“我一直在等着你。在这里,也在你宛如化石的心底。过来这里,和我一起重新出生一次。”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是比真实更逼真的劝降,对方是一个多重意识的复合体,能够再生产他所渴慕的所有音容──所有让他念兹在兹、永不可得的失落物。
但是,他无法不走过去,无法不跨越那道自我与对方的栅栏,来到从未宿居的太古子宫,来到那张容光的故乡。
就在彼岸,就在几欲触及的那个人身上,他看到了所有存活与死去的爱人──梅提斯,梵欧琳,夏库霖??
她与她与他,每个人都在那里,招手要他过去。最最颤栗的是,在那张脸,他还看到自己,以及母亲──还没有死去的母亲,以及还没有出生为一颗生硬矿石的自己,如此地无忧恬适,安睡于梦的光丝床褥。
是的,在那里,他可以重新爱上这一切,包括被欧尔沙操弄于指尖的自己,以及早已崩化为粉末、又重现于眼前的宇宙。
终于,他撤除出生以来就如影相随的
最后防线,沉浸在存在之前的极至快慰。
在『红教徒』的教主、这个没有固定面容的超能力者怀里,他投身给从未和他共存的母体,遗忘了自身已然出生的事实。
访问者长有一张紧张起来愈形敏感好看的脸庞。
微微往上斜挑的丹凤眼,以及滴溜转动的深绿眼珠,透露出她所承袭的古老血脉。
以稳定典雅的姿势握着白瓷茶杯的手掌,隐约冒现强劲跳动的青色血管。她连喝好几口加上白兰地的人马星座红茶,然后,便侃侃说出访谈的重头戏。
“接下来,想要请你谈论的,可能是一个比较重大的问题。能否根据你发表于各种媒介的言论,概述书写对你个人的意义?也想顺便请你说说,一个创作故事的人,与当前的主宰体系之间,会有怎么样的对应关系?”
法莱恩在相当深邃的外套口袋摸索着,终于掏出一管雕着双头蛇的喷雾剂,含在嘴里,深深地吸取几口。
直到其中的药物让双眼晕染上一层绚烂落日般的酒样色泽,他才慢条斯里地回话。
“许久以前,在我还不知道自己将来是一个以文字为生命重心的人,某个我的挚友,接下了自杀式任务、独自驾驶光子飞艇到外宇宙的前夕。就在永远不可能活着见面的前一晚,他留下一句话在我的数字数据库──『消灭“我”即成就万有。』
我自己嘛,在写出第一部小说之前,其实并不知道,真正地『活着』就等于在生存的每一刻极微时光,背负起这句话,真正地品尝这句话,进入它且与它恩爱。
然后,我真的恨透这个世界,期待每一个具有居住条件的星球都溃烂成一颗颗腐坏的果实,从核心处蛀出一个寒风不断漏进去的洞穴。
“你应该察觉得到,也就是因为如此,这个咬牙切齿地活着的天谴者,他必然也只能在心脏打出一个洞口的情况下,恨着这个世界,把自身推到危崖的关口,在每一刻,看着不知道会不会堪堪滑落的自己。就是要活到这等地步,也才可能写出这等情景。”
他说完之后,好一会儿,访问者不发一言,注视着透明褐色的茶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