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殿是哪个殿,便更拎不清。拎灯笼的侍女却一路分花拂柳熟稔得很,我默默地跟在后头,心中一股敬佩之情徐徐荡漾。
路过花园一座亭子,不想被乍然冒出来的元贞小弟截住。侍女福了福身道了声太子殿下。元贞两只手拢进袖子,虚虚应了。转头瞟了我两眼,支吾道:“元贞有个事情想同师父商量商量,师父能不能同元贞去那边亭子里站站。”
凑近一看,他那模样竟有几分腼腆羞涩,我心中一颤,下午因他要去顾看他爹,我便未陪同他一处,他这番形容,该不会命里一根红线还是缠上了那落水的美人罢?若真如此,司命星君的一本命格薄子,便委实强悍。
元贞将我领到那亭子里,坐好。晚风从湖上吹过来,有些凉快。
我瞧着他那一副怀春摸样,默然无语地坐在石凳上。
他傻乎乎地自己乐了半天,乐够了,小心翼翼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献宝似的捧到我的面前来:“师父你看看,它可爱不可爱?”
我斜斜朝他的手掌中瞟了一眼,这一瞟不打紧。我在心中悲叹了一声,元贞啊元贞,你这愁人的孩子,你可晓得你手中捧着的是甚?
元贞小弟显然并不晓得自己手中捧的是甚,眉飞色舞道:“今中午船将将靠岸的时候,元贞因要稳住随行的百官,于是落在最后。这小乖乖直直地从天上掉下来,啊,那时它并不这么小,张开一双翅膀来竟有半个厢房大,十分威武。眼看就要压在元贞的身上,小乖乖却怜惜人得很,怕伤了元贞,立刻缩得这么小一个模样,撞进元贞的怀里。”
端端窝在元贞手心里的小乖乖——西天梵境佛祖座前的金翅大鹏,现下化作了个麻雀大小,虽是同麻雀一般的大小,却仍挡不住一身的闪闪金光。它在这金光中耷拉着脑袋,神情十分颓靡。听到一声小乖乖,便闭着眼睛抖一抖。仔细一瞧,它两条腿上各绑了个铃铛。这铃铛是个稀罕物,本名唤做锁仙铃,原就是九重天上用来锁灵禽灵兽的什物。怪不得金翅大鹏不能回复原身,只能这么小小的做块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调戏。
中午这金翅大鹏方从天边飘过来时我就有些担心,它这么缩手缩脚地飞,难免半空里要抽一回筋。想必我这担心果然应验了,它才能正正砸进元贞怀中罢?
我瞧着金翅大鹏腿上的铃铛发神。元贞凑过来道:“这个是先前的师父给的,我十二三岁的时候,道观后有一头母狮子精哭着闹着要做我的坐骑,师父就将这个送给我约束那头母狮子精。后来我的这头母狮子精却被隔壁山的一头公狮子精拐跑了,这副铃铛便一直搁着没什么用处,此番正好给小乖乖使。”
小乖乖又抖了抖。
我点头唔了一唔,诚恳劝他道:“你考虑得虽十分周全,但你手上的,呃,这位,却是个有主的,你若将它私藏了,待他那主人找着来,怕是有些难办。”
他皱着脸幽怨道:“所以元贞才要同师父商量商量,师父是高人,能不能同元贞讨一讨小乖乖。小乖乖是个灵禽,它的主人自然也很不凡,元贞一届凡人,寿辰十分有限,待到元贞命归黄土,自然要将小乖乖还给他的。”
我看了一眼小乖乖,小乖乖在拼命地摇头。但它此番是个鸟,并不比化人时脖子灵活,脑袋一动便牵连得全身都动。元贞将它递到我脖子跟前,道:“师父,你瞧,小乖乖听说我要养它,也很振奋呢。”
小乖乖倒下去做垂死挣扎状。
元贞哀切而又希冀地将我望着,我心头一热,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再想到他此番被我毁了姻缘,原本充实的后半辈子从此必然十分无聊,养一只珍爱的灵禽放在身边,多少也可得些慰藉打发时间;进而想到他既然唤我一声师父,便很算我的弟子,当初我却连个拜师礼也没给他,委实不像样了些。便觉得,去西天梵境同佛祖说说,将它这金翅大鹏再借一段时日,也不是多大的问题。
我肃然点头道:“好罢。”
小乖乖嘎地呜咽了一声。
元贞惊喜地将小乖乖放进袖子里,握住我的手道:“师父,你竟应了,元贞不是在发梦罢。元贞之前还保不住以为这只能算元贞的痴心,没想到师父你竟真的应了元贞……”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半空里却响起一个甚清明的声音:“你两个在做甚?”
第十一章(三)
这声音耳熟得很。
我朝半空中讶然一望。
月余不见的夜华君正背对着冷月清辉,面上凉凉地,将我和元贞小弟望着,目光灼灼。他身后同站了位神仙,着一身宝蓝的衫子,唇畔含笑,面貌柔和。
在凡界月半余,除了驻扎在菡萏院里的凤九,成日在周遭转来转去的全是些生面孔,此番见着个熟人,且是个能将我周身封了的法力解开的熟人,我有点激动。
我近来闲时瞧的戏本子,演到知己好友久别重逢时,少不得要亲厚地你执我的手我执你的手,你道一声贤兄我道一声慧弟,再相携去喝点小酒。情深意厚的,让我很是感动。
夜华与我虽算不上久别,也实打实小别了一番,他此番却冷冷站在半空中,连个正经招呼也不与我打,我觉得不是很受用。
元贞握着我的手,有些微微地发抖。我安抚地看了他一眼,肃然与半空中两位瑞气腾腾的神仙道:“二位快从天上下来罢,月黑风高的,二位纵然仙姿飘逸,遇到个把不能欣赏的凡人,将他们惊吓着就不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