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普萧家族十七世纪定居在圣博托尔夫斯。我和他们熟稔,于是审视他们的家事便成了我的活儿了。我为此花费了人生最美好的岁月,巅峰之作便是关于他们家的纪事了。他们非常友好。如果你在圣博托尔夫斯的大街上邂逅他们,他们看上去会好像这不期而遇的会面是他们早就约定好了的。如果你跟他们说点儿什么—比如说西方河泛水,或者说平克汉那栋大而无当的房子烧塌了—他们会抿嘴一笑,告诉你说错了。人们不能告诉沃普萧家的人什么事。抵御新鲜事物仿佛是这个家庭的特性。他们自视甚高,以为自己的认知是如此广博,像洪水泛滥或者火灾之类的事他们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即使事发的时候他们身在欧洲。我跟他们家的男孩一块儿上学,和摩西一块儿在特拉弗廷航海俱乐部赛船,和他们家的两个男孩一块儿踢足球。他们总是互相大声喊叫着为对方打气,仿佛在足球场上狂喊家族的姓氏会令他们家不朽似的。我在他家位于河巷的房子里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我至今仍然依稀记得的是,他们总会让我觉得非常孤独,让我清晰地痛苦地感到我不过是一个局外人。
当我和摩西最热络的时候,他拥有英俊的外表,风度非凡,这使他一路成功地读完了中学。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他也就就此打住,再没有往前走了。他有一头深棕色的头发和一张灰黄的脸。谁都爱摩西,包括村子里的狗,而他总是显出一副最纯洁、最冲动的谦卑样子来。谁都不喜欢科弗利。他的头颈很长,总爱捏得指关节声声作响,令人不快。他们的母亲萨拉·沃普萧是一个体态轻盈的漂亮女人,戴着一副夹鼻眼镜,总是把“有趣”这个词的音发错,吹嘘她读《米德尔马契》读了十六遍。她总是把她的书放在花园里,她的乔治·艾略特的书都被雨淋得布满了黄色斑点,起了皱皮。他们的父亲利安德是一个马萨诸塞州的美国佬,看上去总像一个小男孩,虽然到头来这个看上去像小男孩的人是见识且领略过丑陋可怕的女人的。他脸色红润,一对碧蓝的眼睛,长着一头浓密的白发。他把“桅杆”说成“危杆”,把“有”说成“油”。在他一生最后的岁月,他在特拉弗廷和楠格萨吉特的娱乐场之间经营一艘游艇。利安德在游泳时淹死了。两年后沃普萧夫人也逝世了,升到了天堂。在天堂,她一定也会非常繁忙,因为她是美国女性中开始享受男女平等的第一代人。她在这美好的事业中耗尽了精力。她建立了妇女俱乐部、时事俱乐部,担任拯救动物联盟和兰姆勃特未婚母亲之家的主任。正由于忙于这些活动,她在河巷的宅第到处落满了灰尘,插花早已枯萎了、死了,时钟也停了。萨拉·沃普萧这一类女性对于性命攸关的事物的理解使她们觉得去从事家宅打扫这样简单的事务是一种失常行为。科弗利娶了一个名叫贝特西·马库斯[5]的姑娘。这女孩来自佐治亚州北部荒原,是四十二街牛奶吧的一个侍女。在我笔下的那个时候,科弗利正在塔利弗导弹基地工作。摩西辞退了在银行当实习生的活儿,跳槽到一家见不得人的叫利奥波德的经纪公司工作。他娶了梅利莎·斯卡顿。摩西和科弗利都生了儿子。
让我们来看一看这个夏天的夜晚,在沃普萧家的房子和西方河河岸之间的草地上,晚饭之前的那一刻他们在干什么。沃普萧夫人正在指导女厨萝萝画风景画。她们在这群人的右边支起她们的画架。沃普萧夫人拿着一个纸框对准了河景,说:“Cherchezlamotif[6],萝萝,cherchezlamotif。”利安德正在呷饮波旁威士忌,欣赏着天光。对于一个像他那样彻头彻尾的乡下佬,利安德的生活拥有比人们所能想象的更多的自由。他曾经跟一家莎士比亚剧团旅行到克利夫兰。几年之后,在一次县集市上,他乘了热气球升到一百二十七英尺[7]高的空中。他为自己而骄傲,为儿子们而骄傲。在他那探索性地投向河岸的平静目光中也充溢了一种骄傲的神色。他心想,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非常古老,然而他所在的县里的河流看起来是最古老的。
科弗利正在烧灼苹果树上的梅毛虫。摩西在将一张帆卷起来。从屋子敞开着的窗户,他们可以听见堂弟德弗楼正在弹奏《瓦特斯坦因奏鸣曲》[8],德弗楼正在为他秋天的第一场音乐会演练。德弗楼有一张露出困扰神情的黝黑的脸,还不到十二岁。“光和影,光和影。”老霍诺拉姑妈评论这音乐道。对于肖邦、斯特拉文斯基[9]或者塞洛尼斯·蒙克[10],她都说同样的话。她是一个七十多岁令人敬畏的老女人,穿着一身白衣服。(而在劳动节,她则会穿一身黑。)她的钱帮着这个家族免于丢脸或陷入更为糟糕的命运。虽然她的家在小镇的另一端,她对这里的风景和色彩还是会适当地瞧上一眼。挂在厨房窗户笼子里的鹦鹉会大声喊叫道:“裘力斯·恺撒,我感到厌恶极了。”它也就会说这么一句。
这世界显得多么地井然有序,洁净而合乎情理。最重要的是,它是多么纤细轻巧,仿佛一切不过是世界的初始而已,由一连串的清晨串联起来。这是一天的迟暮时分,是这个世界这一部分历史的迟暮时光。然而,这种迟暮并不会减弱自身的光辉。眼下,从厨房升腾起一缕黑色的烟雾,烟雾还夹带着火星,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在宽敞的餐厅吃晚餐,打一会儿惠斯特牌,互相亲吻一下道一声晚安,然后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