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枝幸一的家顺着滋贺银行总公司前方的道路,往大津站方向开两百米左右便是。路上随处可见颇有年头的店铺和木板建造的民居,在一片旧式建筑中,崭新而现代的三枝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马路对面五层楼高的大厦上可以看到“液晶背光专家三枝电子工业股份公司”字样的招牌,那是三枝父亲创办的公司。
“我是大儿子,按理说应该继承家业的,年轻的时候跟父亲关系不太好。后来我去东京上大学,就没回来。现在是我父亲的一个得力助手当了总经理,我和妹妹几个只有股份。”他在车里解释道。
最后,虽然他专程开车过来接我们,仅仅五分钟,三枝家宽敞的停车场就到了。
我们下车后,跟随三枝穿过院门,大大的房门突然打开,穿着拖鞋的堀越出现在门口。他走下门前的阶梯,迎向我们。见到这张熟悉的脸,我和花江呆立在原地。
堀越身穿白色衬衫、灰裤子,略显消瘦,气色却很好,看上去很健康。他露出从容的笑,对着我们深深鞠了一躬。
“好久不见啊。”他走近我们,伸出双手,抬起脸时一把抓住我,“总经理,给你添了太多麻烦,实在对不起。听说我女儿也多亏你照顾了,我和咲子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堀越笑着说。他语气并无悲伤,逻辑也很清晰,与从前的堀越判若两人。
“你们两个都好好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堀越点点头,松开手后,又朝我身后的花江走去。“真奈美跟我说了,绢江太太去世了吧,节哀顺变。当时没能帮上忙,真是对不起。”他正色道。
我们六个人聚在三枝家宽敞的餐桌边。咲子精神同样很好,帮着三枝太太章子张罗饭菜。
桌上放着炸锅,章子与咲子给我们炸天妇罗吃。开动之前,我们一起干了杯。在这初夏般的天气里,冰镇的啤酒下肚分外爽快。
天妇罗主要选用的是近江产的牛肩肉。将肉切成长条形,裹上面粉衣下油炸,撒些许盐即可。
“这也太好吃了吧。”花江赞不绝口。
我也不禁连连称赏。
一道炸的还有几种同样来自近江的蔬菜,口味厚重,都很好吃。特别是一种名叫鲇河菜的青菜,它的茎特别软,是从来没吃到过的口感,而且带有特别的香气。
堀越夫妻失踪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还未提及。三枝在电话里说“他们离开德本的职员宿舍后,在日本到处游历”,具体情况只有当面再问。
听说他们现在过得很好,我却没能完全放心。回到生活过很多年的城市,偶遇了旧相识,夫妻俩心底的想法依然是个谜。不能排除他们会再次消失的可能性,或许还会做出我们担心的事。还不能掉以轻心,这一点我相信把他们收留在家的三枝也很清楚。
终于亲眼见到他们以后,我意识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从夫妻俩身上,丝毫感受不到值得担心的气息。
几杯啤酒下肚后,不用我们问,堀越主动讲了很多。失踪的原因正如真奈美推测:在赶到名古屋之前,堀越夫妻完全没有察觉到,二女儿小百合遭到大儿子长期的性侵犯。
“儿子的那个案子,让我们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为人父母的资格,再加上小百合的事,我们甚至觉得,根本没有资格做人了。只要我们活着一天,对被害人家属,还有女儿们都是一种煎熬。”堀越说,“于是,我们为了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去死,在日本各地走了近一年。”
堀越语气淡然,身旁的咲子也静静地点点头。
“后来呢,说起来很丢人,我们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起初我们心想反正都要死了,何不四处走走看看,走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了结自己。这十几年,我们都过得很辛苦。我也想让咲子开心开心,哪怕就只有最后这段时间也好。当我们开始在全国各地行走后,这才发现,人纵使想死,时间未到,或是没有对的地方,还真不是说死就能死的。我们有的是时间,关键问题是在哪儿死。可是我们找来找去,走来走去,就是遇不到对的地方……”
最后,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能去的只剩下曾经被他们抛弃的城市大津。
“我和咲子在这座城市开始了新的人生,我们想着,在人生最后的关头,去改变过我们的地方,应该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时隔十四年回到大津,正是在三枝目击他们的前一天夜里。
“我们住在市区的商务酒店,隔天早上把行李留在房间,从酒店出来。我们在长明灯那边进入Nagisa公园,在湖畔边上散步。天蒙蒙亮,飘着零星小雨,琵琶湖边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垂钓者,穿着雨衣。我们向近江大桥方向走,大概走了三四十分钟,走到阳光沙滩那儿。那时候雨下大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对我们来说,这样正好。我和咲子望了一眼琵琶湖,让情绪冷静下来,鼓足勇气。我们没有言语交流,但都认定,就是这里了。我们要死也只有死在这里。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顾虑,直接收起塑料伞,脱了鞋子,紧紧牵着手,一声不响地往湖边走去。”
出乎他们意料的体验就在这时来临。
“当我们光着脚走到湖边,湖面忽然发出光芒。是一种很亮的光,我们立刻抬头看,以为云开了,太阳出来了。但并不是,天上依然都是云,连太阳的影子都看不到。定睛一看,湖面还是闪闪发光。我们还以为是错觉,相互对看了一下。当时水很清澈,就像有无数玻璃片散落在水中似的。我们没办法再往前走,因为那光芒太神圣了,好像容不得不干不净的人靠近。我们在湖边站了五分钟,一步都没往前走,望着发光的湖水发呆。咲子说了一句,要不晚上再来吧。我也同意。我心想,也许这是神的旨意,要我们晚上再死。”
堀越说到这里,看了看咲子。
“他说得没错,”咲子接过话头,“我们回了一趟酒店,为了不被人看到,在房间待了大半天,到了傍晚,又去了一次阳光沙滩。大概是日落之前的那段时间,我们在岸边等待太阳落山。雨停了,风带着潮气,跟早上一样,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们脱了鞋子,走到湖边,这次湖面没有光芒。我们都说,果然应该晚上来。后来太阳下山了,我们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
“我叫了他们一声。”这次轮到三枝说道。
堀越夫妇同时点了点头。
“我每周会去Nagisa公园跑步,总有两三次吧。平时我都是早上跑,十月九号下雨,所以傍晚才去跑步。因为不愿意跑沙地,我总是跑到沙滩就调头,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准备穿过沙滩。太阳已经下山了,周围只有十八号线的路灯,沙滩上几乎一片漆黑。我放慢速度,免得脚踝疼,只看到两个大人抱膝坐在草地上望着湖面。一看到他们的背影,我就立刻认出来了。”
“突然身后有人在喊,而且还叫出‘堀越’这个名字,我和他都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往后看,只见三枝穿着运动服气喘吁吁的,我们更加吓了一大跳。”咲子看着三枝笑道。
“我才吓了一大跳好不好。”三枝不甘示弱。
“他很生气地问我们在这里干吗,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堀越笑道。
“总不见得说,我们正准备在琵琶湖投湖自尽吧……”咲子正色道。
堀越忽然转过头看着我,“但是,当时被三枝当头一喝,我和咲子一下子醒悟过来。”
说完,他举起玻璃杯,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