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梵王听出了他的声音,讶然道:
“刃!你是刃!”他挥手喝退了跟上来的骁骑营,却没有继续问下去。他赶到时,濒死的先木合告诉了他一切,看到他那一张面目全非的脸,他已经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再问,走到尸体旁,沉声说道:
“狼太多,不知什么原因,看到人都发狂似地攻击,它们几乎是以自杀的方式毁了你的结界。为了保护乐乐,连炽一人力战狼群,我赶到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眼神一恸,突然掀袍而跪,眼中有泪光闪烁,
“连炽将军是为了保护我的血脉而死,也因如此,他遭受了许多误解与委屈。今生,我亏欠了紫玉,亏欠了乐乐,”他看着面前那面无表情的人,声音如同暮色中低沉的风,“我也亏欠了连炽将军,还有你们一族太多太多!”
那一番话,刃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是呆呆跪着,看着那张与他相似的脸。
这个人,他恨了二十年,杀了他,是在那些猪狗不如的日子里活下去唯一的支撑。可是,那样深切的恨,不也是因为……不也是因为最深切的爱吗?因为他是父亲,因为儿子对父亲那最信赖、最单纯、最毫无保留的爱,他才无法容忍被最爱的人抛弃背叛!曾经获知那个扭曲的真相而不杀,是为了乐乐,为了不想错杀,然而,那一刻的犹豫挣扎,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不忍和希冀吗?
现在,他得知了一切,没有背叛、没有抛弃,只有为人臣子的忠心,只有在千难万难、横错竖错的抉择中不得不选的一个结果!那样惨烈而悲壮的结果,伤了所有人,而伤得最重的,却是他自己!
而自己,这样地误解他,这样地怨恨他,却是永生……也不会再有机会解释和偿还了!
“非得要这样吗?”他慢慢抬头,眼中是茫然的质疑,“你们非要做这样的英雄吗?什么舍小家、顾大家,什么天下苍生民族道义?连自己的爱人、亲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天下之大,何时少过战乱,何时少过纷争?古往今来,哪一个国家不是兴荣衰败轮番更替?哪里会有什么千秋万代永生太平?这就是人心世道,这就是历史的轨迹!可是你们,却妄想以渺如尘芥的力量去救世,去阻止衰败的轨迹,甚至不惜牺牲掉所有的挚爱亲情!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他狂躁起来,一跃而起,喊叫几如咆哮:
“我不要像你们那样,绝对不要像你们那样!我不会舍弃我爱的人,不管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我都不会舍弃他们!绝对不会!”
看到这个向来冷静沉着的人狂躁至此,加梵王慢慢起身,这个太过压抑自己的年轻人,对他的父亲一定有着复杂而深刻的感情吧,所以爆发才会是这般汹涌!这样汹涌而来的情感刺得他心里一阵刺痛,同样让他窒息的,还有他那一句句的责问。那一个一个的问题,也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在他心中反复出现的!
只要有人,这世上便会有矛盾战争,生生不息、世世不灭,阻止了一场战争,绝不会就是永世太平!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君主都想要千秋万代,永世昌隆,可是出现、发展、壮大、颓败和寂灭,这是万物发展的规律,不会有什么永远,这样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懂?可是,当自己可以选择,当自己的一念之差可以让举国上下的百姓逃过被杀戮奴役的命运,即使知道这样的灾难总有一天会降临,却也想用尽力气,把这一天拖到最后!不为霸业,不为国运,只为……几十万鲜活的生命!作为他们的王,那是责任,是义务,也是心中即使心神俱毁也灭不掉的执念啊!
看着那毅然决然的年轻人,早已经阅尽世事,看透繁华的王笑了,声音中是无尽的沧桑无奈:
“刃,没有人想像我们这样,这个世上也没有天生的英雄,哪里有什么英雄?从来都只是……时势造英雄!”
那样无奈到近乎绝望的话仿佛是大漠清晨冷冽的微风,带起了他身上莫名的寒意。他呆呆立在那里,看着须发间已染白霜的帝王,竟一时语噎,隔了许久,才执拗地回了一句:
“我不懂什么时势造英雄,我只知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守护自己爱的人!”
加梵王慢慢点头:
“带连炽将军去到你娘身边吧,我知道,那是他多年的夙愿,你……和乐乐一起。”
“乐乐她——”
“在后殿,我的人守着,只是轻伤,刚才醒过来,又哭昏过去了。她身子太虚了,经受了这么多的打击,也真是难为她了!你去看看她吧!”
他刚刚转身,却忽然停住了,呆立半晌,开口道:
“就说刃死了吧,我……只是你派去保护她的人。”
王大吃一惊:“为什么?”
“我活着,她就会挣扎。原谅我,对不起她死去的族人,不原谅;她又不忍心看到变成了这样的我孤单一人,结果她还是会痛苦。说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最开始会痛,可是时间久了就慢慢忘记了,她会找到另一个爱她的人,还会像以前那样开开心心的。况且,我变成了这般丑陋的摸样,她……会害怕的。”
“那你呢?”王微眯双眼,反问,“打算一辈子就像影子一样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嫁给另外的人你都无所谓?”
“只要她开心快乐,我怎么样都无所谓,这就是我欠她的。”他不再多说,走入了内殿。
王凝视着他的背影,突然狠狠骂了一句:
“你以为用尽全力为她设想的最好就是对方真正想要的吗?乱来!”
凌乱的物事中铺着王的狐皮大髦,上面蜷缩的人正是乐乐。她似乎正被噩梦折磨着,眉头紧皱、冷汗涔涔,不断喃喃唤着“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