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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1页)

野地里空气越来越凉,月亮也越升越高,一对情人静卧在柔光中的草铺上,忘情于他们那爱的嬉戏中,不一会儿便双双睡去了。半夜醒来,两人又滚到一起,相互挑逗着,重新紧紧拥抱,重新精神抖擞。直等最后一次拥抱过了,两人才精疲力竭,莉赛钻进了草里,呼吸沉重;歌尔德蒙一动不动地仰卧着,久久地凝视着月色惨淡的夜空。两人心里都陡然升起愁思,只有逃到睡眠中去求得解脱。他们沉沉地睡着,绝望地睡着,贪婪地睡着,仿佛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睡眠,仿佛他们被判了终身醒着的苦刑,必须在这几小时中提前猛睡个够。

歌尔德蒙醒来时,发现莉赛正在梳她黑色的发辫。他心不在焉地,似醒非醒地,从旁看了她一会儿。

“你已经醒啦?”他终于开了口。

莉赛猛地一下转过身来,像是吃了一惊。

“现在我得走了,”她说,神情显得颓丧而又尴尬。“我本想不叫醒你的。”

“我这不已醒了么。难道咱们眼下就得上路不成?反正咱们没有家啊。”

“我的确没有,”莉赛说,“可你是修道院的人。”

“我不再是修道院的人了,我跟你一样,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我将和你一块儿漂泊,毫无疑问。”

莉赛把目光转向一旁。

“歌尔德蒙,你不能跟我一块儿走。我眼下必须回到我丈夫身边去;他将会揍我,因为我在外边过了夜。我说,我迷了路。可他当然是不会相信的。”

这当儿,歌尔德蒙想起了纳尔齐斯事先对他说过的话。眼下的情形不正如他所料吗。

他站起来,把手伸给莉赛。

“我失算了,”他说,“我原以为,咱俩会呆在一块儿。——不过,你真打算让我继续一个人睡下去,不告别就跑掉么?”

“唉,我担心,你会发脾气,没准儿还揍我。我丈夫揍我嘛,不错,是自然的事,没有什么可怪的。但是,我不愿意让你也来揍我。”

他握紧她的手。

“莉赛,”他说,“我不会揍你,今天不会,永远也不会。难道你不愿意离开你丈夫跟我走么,他可是要揍你哟?”

莉赛挣扎着,想把手抽回去。

“不,不,不,”她大声叫道,快哭出来了。歌尔德蒙感觉出她是真心想离开他,宁肯去挨另一个男人的拳头也不愿意听他的好话,便放开她的手。莉赛这时开始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跑开,双手捂着泪水汪汪的眼睛。歌尔德蒙目送着她,再也不说什么话。他可怜这个女人,看着她匆匆跑过收割了的牧草地,像是被一种巨大而不知名的力量召唤着,吸引着似的。对于这种力量,他不禁作了一番考虑。他感到莉赛挺可怜,也感到自己有些可怜;看来他是不幸的,独自一人傻坐在这里,孤孤单单,遭到别人遗弃。不过,眼下他仍困得想睡觉,他还从来没有像这么精疲力竭过啊。往后尽有时间去遭受不幸,于是又呼呼睡着了,直到高高升起的太阳晒烫了他,才重新醒过来。

这会儿真休息够了;他跳将起来,跑到小溪边洗了洗脸,喝了些水。此刻在他脑海里出现许多回忆。一夜销魂的种种情景,种种甜蜜温柔的感觉,都像朵朵不知名的野花似的吐放出温馨的气息。他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重温旧梦,一而再再而三地感觉到那一切,品味到那一切,嗅到那一切,摸到那一切。这个萍水相逢的皮肤黑黑的女人,实现了他的多少梦想,催开了他的多少蓓蕾,满足了他的多少好奇和渴慕,同时又唤醒他多少新的欲望啊!

在他的眼前展现出片片田野和荒原,再过去是一块休耕地和一座黑森林;森林后边,也许就有农庄和磨坊、村镇和城市了吧。生平第一次,歌尔德蒙面对一个广大的世界;这世界敞开胸怀,准备接纳他,既将给他以欢乐,也将给他以痛苦。如今,他已不再是一个从窗户里眺望世界的学生,他此行也不再是去了肯定还会回来的远足。广大的世界如今成为了现实,他本人已是这世界的一部分,他的命运寄托在它里边,它的天空为他所有,它的阴晴冷暖也属于他。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他是如此渺小,小得跟一只在无边绿野上窜逃的野兔,同一只在无际的碧空中翩飞的甲虫并无二致。在这里没有钟声催他起床,催他去做弥撒,催他去上课,催他中午上斋堂去。

啊,他真饿啊!半个大麦面包,一杯牛奶,一盆面糊糊——在他都成了十分美好的记忆!他的肠胃真像一头饿狼似的躁动起来了。在经过一块麦地时,他看见麦穗已经半熟,便用手指搓去外皮,把那小小的滑溜溜的麦粒放在嘴里大嚼起来,嚼了一把又一把,最后还使衣袋都塞满了麦穗。后来他又发现了榛果,尽管还是青的,他也高高兴兴地用牙齿嗑起来,而且吃了不算,还带了一些走。

眼下又来到森林中。这是个杂生着橡树和梣树的大松林,林里覆盆子多得数不清,他一边坐下来休息乘凉,一边摘覆盆子吃。在坚挺细长的林草之间,点缀着蓝色的铃铛花;褐黄色的蛱蝶翩翩飞舞,不时地躲藏进花丛里面。圣女热诺维娃1就曾住在这样一座森林中,她的故事歌尔德蒙一直很喜欢。啊,他要能碰见她就好了!这树林中也许有一个隐居所,在一座岩洞或者树皮搭成的小屋中住着一位年迈的胡须长长的神父吧。要不就可能住着一些烧炭人,歌尔德蒙很愿意结识结识他们。闹不好甚至可能有强盗出没,他们大概不会为难他的。反正只要能碰见人就好啦,随便怎样的人都行。不过他自然知道:没准儿他要在这个森林里一直走下去,今天,明天,很多很多天,然而却一个人也碰不见。就算这样也只好忍受,命中注定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不必东想西想,一切只能听其自然。

他听见一只啄木鸟在叩击树干的声音,便企图悄悄去观察一下;他轻手轻脚地移动着,好不容易才看见那只小鸟。他在一旁瞅了它好半天,看见它身子贴在树干上,小脑袋一个劲儿来回动着,孤孤单单地在那儿啄呀,啄呀。可惜,人不能和禽鸟交谈!要是能向这只啄木鸟打声招呼,寒暄几句,问问它在林中的生活情况,了解了解它的工作和欢乐,那有多美!啊,人要能变就好啦!

他蓦然想起,他在空闲时偶尔画过画,曾用石笔在黑板上画出花、叶、树、动物和人的脑袋等等。他经常用这办法长时间地消遣,有时就像个小上帝似的随心所欲地创造着生物。他曾给一个花萼画上眼睛和嘴,把树枝上滋生出的叶簇画成一些人,在一棵树梢上画一个大脑袋。这么胡乱画着,他常常感到在一段时间内很幸福,自己像中了魔,同时又变成了魔术师,能让自己手底的线条要么变成一片树叶,要么变成一个鱼头,要么变成一条狐狸尾巴,要么变成人的一撇眉毛。对于他的这种本领,歌尔德蒙自己也颇为惊异。人应该是能变的,他现在想,就像当初他那黑板上的好玩儿的线条一样。歌尔德蒙真巴不得变成一只啄木鸟啊,哪怕一天,哪怕一月,栖息在树梢上,在那光秃秃的树干上跑来跑去,用坚硬的嘴壳子啄进树皮,用长长的尾巴支撑身体,说一种啄木鸟语言,从树皮里边发掘出好吃的东西。啄木鸟的叩击声引起共鸣,听起来清脆而又悦耳。

一路上,歌尔德蒙在林中碰见了许多野物。他碰见了几只兔子;这些胆小鬼从一处灌木中窜出来,痴愣愣地瞪着走近的他,随后一扭身就箭也似的跑了,耷拉着长耳朵,尾巴下面露出一团白色。在一块小小的林间空地上,他发现躺着一条蛇,他走过去也不逃开,原来并非是一条活蛇,而只是根空空的蛇皮。歌尔德蒙把蛇皮拾起来,拿在手里观察着,看见在脊梁上有一溜灰褐两色的花纹十分美丽,太阳光透射过来,薄得有如蛛网似的。他还看见一些黄嘴黑山鸡;这些家伙鼓起黑眼珠紧张而畏葸地盯着他,随后便贴着地面飞开去。红胸脯的驹鸟和鸣禽也很不少。

林子里有一块凹地,积满绿油油的水,水面上有一些长脚蜘蛛在穿梭奔跑,像是着了魔,又像在玩一种人所不能理解的游戏;在空中,飞着几只翅翼呈深蓝色的蜻蜓。有一天,天色已晚,他又看见——或者说只看见树叶在抖动,听见树枝嘎啦嘎啦折断的声音和潮湿的泥地上巴嗒巴嗒的踏脚声,一只硕大的几乎看不清的野兽猛地冲过灌木丛,他不清楚是头麋鹿,或是头野猪。他伫立良久,吓得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紧张地倾听着野兽遁去的方向。周围早已恢复宁静,他的心仍扑通扑通地跳。

他走不出森林,只好在里边过夜。他一边选择睡处,用苔藓铺成一张床;一边思考着,要是他再也出不了森林,不得不在林中永远呆下去,那又将怎样呢。他得出结论,这将是非常非常不幸的。临了可能靠吃草莓活命,睡在苔藓上;除此之外,他毫无疑问也能造一间小屋,没准儿甚至能钻出火来。可是永远永远只是一个人,在这些无声地沉睡的树木中间,在这些一见人就逃跑的野物中间,在这些不通人语的禽鸟中间;如此活着真是可悲得难以忍受啊。看不见人,不能对谁讲一声早上好或者晚安,瞧不着人的面孔和眼睛,欣赏不到姑娘和妇女的美貌,享受不着亲吻,再不能用嘴唇和肢体去玩那神秘而欢乐的游戏,啊,这简直不可能想象!如果他注定了要如此活着,他想,那么他就将努力变成一头野兽,一头熊或者一头鹿,那怕为此而失去永生的幸福。做一头公熊而能够爱母熊,这也不坏,至少比保留着他的理智、语言以及等等一切而孤零零地活着,悲哀地活着,没有爱地活着,要强许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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