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圣詹姆斯
杰奎琳原本以为,独自走一小段路可以安抚自己的神经。她错了。她实在应该打一辆出租车直接来到尤瑟夫门前的,因为此刻,她真想转回身去,告诉沙姆龙和加百列,让他们下地狱去吧。她只有几秒钟的时间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对恐惧很不适应,尤其是眼下这种恐惧,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这样的恐惧,她平生只经历过一次——在突尼斯的突袭之夜。不过那天晚上加百列在她身边。如今她将孤身赴险。她想到了自己的祖父母,他们深陷索比堡集中营坐以待毙的时候,所经历的必定也是这种恐惧。如果他们能在纳粹绞索面前承受恐惧,我也能直面眼前的一切,她想。
然而她的感情中,还有些别的东西:爱。强烈,不可遏制,难以承受的爱,完美纯粹的爱。十二年来不曾泯灭过的爱。同其他男人的感情都不值得一提了。正是加百列的承诺最终把她推到了尤瑟夫的门前。她想到了沙姆龙招她入行的那晚说的话:“你必须对你做的事情抱定信念。”哦,是啊,阿里。她想。我当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怀着信念。
她按下了尤瑟夫公寓的对讲按钮。片刻过去。没动静。再按,等待,看表。他让她九点钟来。她太紧张了,生怕来迟,于是早到了五分钟。那我该怎么做,加百列?留下?绕着公寓走走?如果她就此离开了,也许就再也不回来了。她点起一支烟,在寒气中跺着脚,等待着。
过了一阵子,一辆福特面包车在她眼前的马路上戛然而止。侧门拉开,尤瑟夫跃上了柏油路面。他朝她走来,双手插在皮夹克的兜里,脑袋一左一右地摇着:“你站在这儿多久了?”
“我不知道,三分钟。五分钟。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对你说过九点钟来。我没说九点差五分。我说的是九点。”
“我不就是早来了几分钟,有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游戏规则变了。”
她想起了加百列对她说的:你没有害怕的理由。他们挤对你,你也挤对他们。
“听着,规则没变,除非我承认它变了。我还没决定去不去呢。太疯狂了,尤瑟夫。你连我什么时候回来都没告诉我。我爱你,尤瑟夫。我想帮你。不过你必须设身处地为我想想。”
他的态度立即和缓下来:“对不起,多米尼克。我只是有些紧张。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不是有意要迁怒于你。进来吧,咱们谈谈。不过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加百列此前从未见过这福特车。在它消失在夜幕之前,他写下了车牌号。沙姆龙来到窗前,与他一起望着尤瑟夫和杰奎琳消失在公寓楼的大堂。片刻后尤瑟夫公寓的灯亮起来。加百列能听见两种声音。尤瑟夫,沉稳安宁,语带安抚;杰奎琳,焦躁,紧张。沙姆龙在沙发上安顿好,隔街观景,犹如面对着一幅电影银幕。加百列闭着眼,倾听着。他们在互相刺探,在房间里绕着圈子,像一对搏击的拳手。加百列用不着睁眼去看。他能听得出来,因为每次他们走过电话机的时候音量都会加强。
“这是什么,尤瑟夫?毒品?炸弹?告诉我,你这畜生!”
她的表演太逼真了,以至于加百列很担心尤瑟夫会改了主意。沙姆龙似乎看戏看得很有滋味,当杰奎琳最终同意出行的时候,他抬眼看着加百列:“太精彩了,分寸合适,漂亮,好样的。”
五分钟后,加百列望着他们爬上一辆深蓝色的沃克斯豪尔。几秒钟后,一辆汽车从加百列的窗前驶过,那是沙姆龙的跟踪人员。现在除了等待,没别的事可做了。为了打发时间,他倒回磁带,再一次听着他们的谈话。“你得对我说实话,”杰奎琳的声音说道,“这一切结束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加百列停下磁带,他不知道她这话究竟是对尤瑟夫说的,还是对他说的。
克伦威尔路的午夜,一条沉闷的街道,连接着伦敦中心区和西部各区。在杰奎琳眼里,它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美丽。爱德华酒店原本刻板无味,如今它和它的霓虹灯标牌竟让她着迷。颜色变换的交通灯投射在雨地上反射回来,这一刻在她眼里,真成了一幅大手笔的都市风景画。她将车窗降下数寸,嗅着空气里的味道:柴油尾气,湿气,廉价的煎炒食物。伦敦之夜,太壮丽了。
他们已经换过车了,蓝色沃克斯豪尔换成了一辆挡风玻璃有裂缝的银灰色丰田。沃克斯豪尔由一个相貌不错的小伙子驾驶,他的棕色头发向后拢成了一条马尾辫。此刻坐在方向盘后面的是个年纪大些的男人。至少四十岁了,她猜想。那人一张瘦长脸,黑色的眼睛透出紧张神色。他开得很慢。
尤瑟夫在他耳边用阿拉伯语嘟囔了几句。
杰奎琳道:“要么说法语或者英语,要么什么也别说。”
“我们是巴勒斯坦人,”尤瑟夫说,“阿拉伯语是我们的母语。”
“我他妈才不管呢!我不会阿拉伯语。我听不懂你们说什么,这样很不舒服,所以,拜托你们,要么他妈的说英语,要不然你们就另找别人吧。”
“我只不过让他开慢些。”
其实,尤瑟夫,你是让他看仔细了,保证别让人跟踪,不过咱们就不追究那些细节了,杰奎琳想道。
在他们之间的座位上放着一只小行李箱。尤瑟夫此前带她回过她的公寓,帮她收拾了行李。“托运行李来不及了。”当时他说,“如果你需要更多的衣服,会给你钱到时候再买的。”他仔细地查看过她的行李,检查过她放在包里的每一件东西。“我该怎么穿戴?”她语带讥讽地问道,“春秋还是冬夏?咱们是去挪威还是新西兰?瑞典还是瑞士?着装规格是什么?正式还是随便?”
她点起烟。他也拿出一支,伸手向杰奎琳讨打火机。她递给他,看着他给自己点烟。他正打算递还给她的时候,突然停住手,仔细检查起打火机来。
杰奎琳只觉得自己似乎连呼吸都不会了。
“这东西真漂亮。”他翻过来,读着铭文,“送给多米尼克,纪念美好的感情和回忆。这打火机你是哪儿得来的?”
“很久以前就有了。”
“所答非所问。”
“一个男人给我的礼物。一个不会把我送给陌生人的男人。”
“他一定是个很善良的男人。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个?”
“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那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