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三月
加百列醒了。他看了看腕表的荧光表面,然后闭上眼睛。五点十五分。他躺着,力图想起自己睡了多久了。他想回忆起自己什么时候从沙发上爬起来,又爬到床上的,然后又过了多久才失去知觉的呢?他是真的睡着了吗?在梦中,他的神志太活跃了,以至于他觉得自己从没睡过觉。
他非常安稳地躺着,等待着,看看睡眠会不会再一次把他带走,然而没有用。接着有声音传来。为晨祷报时的人呼喝着。呼声从西尔万传来,飘过了欣嫩谷的上空。一座教堂的钟声从亚美尼亚区传来。虔诚笃信的人醒来了;没有信仰或是信仰塌方的人,别无选择,唯有同前者一道觉醒。
他用指尖试探自己的胸口,看看还有没有疼痛。比昨天好些,每天都在一点点好转。他极其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滚下来,走到了厨房,做咖啡,烤面包。他是个犯人,像任何犯人一样,他乐于遵守程式化的生活规律。
他的牢房完全没有牢房的样子,而是一间舒适安全的公寓,俯瞰着锡安门。有凉爽的瓷砖地,白色小地毯,白色的家具。这让加百列联想到医院,从许多方面来看,这里也的确是医院。他穿上件汗衫,那是一件灰色的棉质套头衫,端着自己的早餐穿过落地窗,来到阳台上的小桌前。
他一边等待着天光放亮,一边细细品味着空气中的每一种气味,正是它们共同构成了耶路撒冷独一无二的气息:蒿草和茉莉,蜂蜜和咖啡,皮革和烟草,丝柏和桉树。破晓了。手边没有可供修复的画幅,耶路撒冷的日出就成了加百列的艺术品。最后的星辰融化在天空里。山,将耶路撒冷同约旦河西岸的沙漠隔开,山脊后面,太阳探出了头。第一缕阳光,是从白垩色的橄榄山的山坡之间渗进来的。接着金色的火焰便点燃了圆顶大教堂的弯顶。再接下来,阳光洒落在圣母安息堂,将这座教堂的东面变成了绯红色,而余下的部分掩盖在深深的阴影之中。
加百列吃完了早餐,端着碟子回了厨房,十分精细地在水池里把它们洗干净,然后放在池边晾干。现在干什么呢?上午的时光里,他有时会留在室内读读书。近来他喜欢去散步,每一次都会走得更远些。昨天,他走到了斯科普斯山的山腰。他发觉这样有助于他思考,有助于他回顾、梳理案情。
他洗过淋浴,穿好衣服,走下楼梯。刚走出公寓楼,走上大街,他就听见一连串声音:一声沙哑的低呼,一辆汽车的关门声,一辆摩托车的转弯声。那都是沙姆龙的瞭望哨。加百列不去理会他们,拉上外套拉链,挡住清早的寒气,迈步走了起来。
他沿着耶路撒冷大道走,穿过雅法门,进入老城。他漫步穿过喧闹的市集。成堆的鹰嘴豆和扁豆,成摞的大饼,成袋的精研咖啡和香料芬芳飘逸,男孩子们兜售着银质饰品和咖啡壶。有一个阿拉伯男孩将一尊橄榄木的耶稣雕像塞在加百列手里,开出了一个超贵的价格。他有一双塔里克式的棕色眼睛,目光锐利逼人。加百列把雕像还给男孩,又用完美无瑕的阿拉伯语告诉他太贵了。
离开了市集的喧闹,他又漫步走进了静谧迂回的小巷,渐渐转向东方,向圣殿山走去。空气渐渐和暖起来。快开春了。背景的天空是无云的蔚蓝,不过太阳升得还不够高,不能穿透层层迷阵般的古城区。加百列在阴影中飘飘悠悠地走着,在这个宗教的奉献与宗教的仇恨剧烈碰撞的地方,在众多信仰者中间,他,是个无神论者。他猜想他和所有人一样,也在寻求答案。虽然是不同的答案,毕竟也是在寻求答案。
他漫步了很久,思考着。他沿着昏暗阴冷的街巷,漫无目标。有时候他不知不觉就来到一道上锁的大门前,或是面对一面希律一世国王的石墙。有时候他会面对一座沐浴着晨光的庭园。有几刻,他会觉得眼前一亮,种种事物似乎一下子变得清晰了。紧接着他又会步入另外一条曲曲弯弯的街巷,阴影重新笼罩,他发觉自己距离真理依然遥远。
他来到一道巷子,是通往维亚多·勒罗沙大道的。在他眼前几英尺,一道光柱正好落在石板路面上。他看见两个男人,一个戴黑色犹太帽的哈希德派教徒,另一个是阿拉伯人,头顶飘着白色的包巾。他们相互迎面走来,各自目不转睛,没有点头致意,没有眼光交流,在各自的路上继续走着。加百列走到了贝哈拜德,离开了老城区。
当晚沙姆龙召加百列到太巴列吃晚餐。他们在露台的一对煤气炉下吃着东西。加百列本不想去,不过他还是尽力扮演着客人的优雅角色——听老头儿讲他的故事,自己也分享几个自己的故事。
“今天勒夫向我递辞呈了。他说,如此重大的行动,而要对行动部总监保密,他没办法在这样的组织里供职。”
“他也有道理。你接受了吗?”
“我没有别的选择,”沙姆龙微笑道,“可怜的小勒夫,他的位置是保不住的。我们已经斩杀了毒蛇。我们砍下了塔里克组织的首脑,锁定了他的爪牙。勒夫完全是个圈外人了。我向他解释了我发动这次行动的理由。我告诉他,总理需要绝对的机密,所以很遗憾,我不得不瞒着我的副手。可惜还是没法安抚勒夫。”
“还有其他那些问题少年呢?”
“他们都会走掉的,”沙姆龙放下叉子,抬头看加百列,“扫罗王大道的执行官套房里会多出几个空位。我能把你勾引回来吗?行动部主任的位子怎么样?”
“没兴趣。再说了,我一向就不适合坐在总部办公室里。”
“我也觉得你不适合,不过我要是不试试游说你一下,就没法原谅自己。”
“美国人那里怎么样?有没有恢复优雅的姿态?”
“很慢,不过一定会的。他们似乎接受了我们编的故事。我们就说,我们事先在塔里克的组织里打入了特工,后来又暴露了。万般无奈只得采取行动,保护特工的生命。他们依然震怒,因为我们没有事先通知。”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想想那样的结局。你怎么对他们说的?”
“我对他们说,我们一直不知道塔里克就在纽约,直到后来杰奎琳自己逃出来,我们才接到警报。”
“他们信了?”
“现在连我自己都信了。”
“我的名字没出现吧?”
“好几次。阿德里安·卡特还想再会会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