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任首辅夏言被杀的同一夜,仁义堂发生了挖心案。此中详情诸方讳莫如深,查得不明不白,传言在暗地里兴盛,轰动金陵城。这个冷漠而敏感的年尾全无过年的热闹,街上行人反倒更少,沿街好多店铺关门,但凡有些年纪的石柱、树木旁无一例外供起了香炉,燃着香,云雾缭绕,远看像一座死去的城。
化雪了,街上湿淋淋的,不大好走,远方有一支黑色的部队走近。孝陵卫指挥使梅川一身官服、戴着面罩在这片青烟中骑马慢行,身后跟随着一支行动有序又沉默无声的部队。苍白的脸,黑色的锦衣,黑色的刀戟,仿佛从世外而来。行至石桥边,梅川举手示意停下,跳下马,走到桥边树下烧香的老头子面前,掀起面罩,露出白净英气的脸,举手投足别样的高贵洒脱。“老人家,请问您这是做什么?”老头子无端被人询问,抬头却看到梅川精致得肖似女人的脸,不禁愣了一下,这不凡的气质令他心中欢喜极了:“禀告大人,老朽在求神哪。最近紫金山上的厉鬼出来了,专挖人心呢!”“哦?何人说的?”“大人,大家都这么说,还会有假?世道不好的时候,那山上的妖魔鬼怪就出世害人,老朽活这一辈子见多了。”梅川见老头子煞有介事的模样,微微一笑。老头子继续碎碎念,待一抬头见到梅川身后那支严肃的部队时,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神鬼部队孝陵卫!晦气啊!佛祖保佑!阿弥陀佛!”老头子爬起身飞也似的逃走了。孝陵卫,不仅是一支庄严的送葬队伍,也是一支处理牧野诡事的神鬼部队。此卫自明太祖朱元璋时设下,迄今已有三个甲子,专为皇家所用,凡夫俗子莫敢亵渎。梅川环顾四周的香炉,心中沉重,飞身上马,带着卫队向前飞奔而去。
城中萧瑟冷清,刑部大堂反倒吵得热火朝天。胖乎乎的南京刑部尚书钱斌百无聊赖地坐在高位,一边饮茶一边皱眉,看底下的官员吵成一团。他已近退休之年,特地从京中调来这清闲的南京,当个挂名的刑部尚书,就是为了躲避朝中你死我活、机关算尽,岂料耳根子还是没能清静。
钱斌斜斜瞥了眼右手边坐着的刑部侍郎聂贞,他仍一脸沉静,手中玩弄着一块光泽照人的美玉,透彻的目光却仿佛看进了底下每一个人心里。
当初钱斌初来乍到,前来接待的南京刑部的负责人竟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的“毛头小子”聂贞,乍一看,除了这副好看的皮囊,性子闷声不响,拘谨守礼,几乎一无是处。但时间久了,钱斌发现这小子不同寻常。
聂贞最大的不同寻常,就是钱斌吩咐他、为难他、折磨他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他没办好。
想到这里,钱斌捏紧衣上一只纽扣,仿佛像要捏死心上一只臭虫,对堂下呵斥道:“行了!老夫整个头都在嗡嗡嗡响!你们吵得头破血流,凶手就能抓到了,还是那只鬼就自己出来了?”
众官员安静下来。罗恒跪下叩头请罪:“钱大人,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是属下办事不周,愿受责罚。”“你心里清楚就好!罗恒,你在刑部干了二十年,从没出过岔子,怎么这次把个活生生的证人给折腾没了?你让老夫以后如何敢用你啊?”
聂贞瞟了眼强作忧愁的钱斌,心中不由发笑:你钱大人分明开心得很,毕竟罗恒是我的人。这样想着,他收起美玉,缓缓起身行礼,语调一如既往的持重:“钱大人,罗恒是聂某的下属,此番他出了差错,应该怪聂某监督不力。”
刘毅一听就怒火攻心,不由低声辩解:“如果那天多派几个得力人手,也不至于如此。”他故意将“得力”二字拖长了语调。罗恒忙瞪了眼刘毅,示意他不要辩解。聂贞眼含深意地看着罗恒,罗恒知道但凡聂大人神色如此,心中大概已有应对计策,自己多说多错。“老夫就想知道你们如何收场!”钱斌看着这几人公然在自己面前眉来眼去,烦闷地一甩手,“聂大人,那叶君行的夫人聂冰可是你的妹妹,你心里没别的想法?”听闻此言,众人大惊,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和骚动。罗恒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查探聂贞的腰带,只系着一只颇为寻常的福禄玉佩,结绳色彩暗淡,一定已有些年头了。但聂贞纹丝不动。“全凭大人做主。舍妹与我虽不同父,却同母,实则血缘至亲。她自小心地善良,而今死于非命,做兄长的当然为之痛心,定当竭力追凶。若事与愿违,也是她今生的命,怨不得大人,也怨不得别人。”话音未落,厅堂外传来梅川凛然的声音:“聂大人这话,岂不和当今圣上一样,不信苍生,偏信鬼神!”
厅门骤开,梅川带着两队亲兵鱼贯而入,一并捎来晚间的寒气,令屋中傻愣愣站着的一帮官员忍不住打起寒战。梅川不等钱斌招呼,就在聂贞对面坐下来,冷鸷而有节制的目光依次扫过众人,最后停在钱斌身上,嘴角露出三分敬重的笑意。
钱斌斜眼看着梅川,心中暗暗叫苦,怎么会招来这个阎王!年纪轻轻,却能世袭高位,有一副纤弱美丽的皮囊作伪装,不小心点,可是会被他勾魂夺魄的。钱斌不自在地干咳了两下。
“原来是孝陵卫指挥使梅川梅大人,有失远迎!您不在下马坊喝喝酒、晒晒太阳、打打苍蝇,等着圣上百年之后召见,跑老夫这一亩三分地纳凉来了?”
“孝陵卫管神鬼之事,既然钱大人这里闹鬼,我怎能不来?”
嘿,小子嘴倒挺厉害!
聂贞道:“凡是有鬼,必是人为,不劳梅大人费心。于私,这是聂某的家务事;于公,这是刑部公事,梅大人不便插手吧?”梅川直勾勾看着聂贞,气场相撞,但谁也不肯退让一步。钱斌不言语,干脆坐山观虎斗,乐得个轻松自在。聂贞移开目光,示意跪了许久的罗恒起身。罗恒犹豫着,蹑手蹑脚站起,矮着身子,生怕惊扰旁人一样,就在此时,耳畔传来梅川的一声叹息。
“凛冬已至,你等还站在道义的高楼上,不冷吗?如今城中纷纷传言有厉鬼索命挖心,家家闭户,商贸凋敝,人心惶惶,长此以往,百姓如何生活?”梅川绕到聂贞身后,却盯着钱斌,“况且圣上陵寝破土动工在即,若此时传言到了京城,扰乱圣听,你要如何解释清楚这厉鬼是谁?”梅川凑近钱斌耳边,轻启红唇,“无名冤魂?或正巧是被弃市的夏言大人?那在场谁能独善其身?”
钱斌听到“夏言”二字,惶恐地瞪大了眼睛。
厅中刑部官员中有人小声规劝:“梅大人,可不敢提起这个名字啊……”
梅川不理,几乎是怒喝:“这不是家务事,也不是刑部公事,而是朝廷眼中的天下大事。这个鬼,抓还是不抓,你们刑部还要继续搪塞我吗?”钱斌被梅川言语中的戾气吓愣住。罗恒低着头,心中佩服敢如此坦言的梅川,古怪、执拗,却有股不容侵犯的刚烈之气。
想着,他不放心地瞟了眼聂贞,后者仍一脸事不关己的平静。聂贞本以为梅川是来找刑部碴儿的,方才明白原来是冲着自己来的。钱斌一咬牙:“那梅大人有办法?”梅川轻轻点头。“钱大人,这不妥——”聂贞忙阻拦。“无妨!”钱斌不耐烦地打断聂贞,满脸堆笑,“毕竟梅大人也想早日找到真凶,我们都是为了给圣上分忧,谁来接手都一样。”聂贞仍旧摇头:“但大人可细细想过,若将此案转交给梅大人,置我整个刑部于何地?”“这……”钱斌恍然,迟疑思索起来。罗恒在心里捏了把汗,然而梅川竟三两步走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肩膀,那双手不着痕迹使出的力道竟令他动弹不得。“钱大人与其责罚此人,不如让他从旁协助,也算你我同心合力。我手下有一千户,最擅抓鬼,人称黑无常。他聪明无双,无奈杀气太重。有您的人跟着,你我都放心。”
话到此处,梅川忽然没由来地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这叹息令敏感的罗恒心头一颤。“黑无常?”罗恒曾经听过此人名号,想必不易相处,更忧心的是自己被放到这种如走独木桥的境地……
倒是钱斌抢先拍掌定案了:“好!这样最好!哈哈哈!黑无常!”罗恒迟疑着,仰头探询地看着梅川,梅川报以一个温柔而歉疚的笑,瞬间安下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