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的传统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寅〃是清早三点到五点,但这三点到五点,是办事办公时间,不是起床上班时间,起床上班,还得更早。通常凌晨一点,住在南城外头的汉人官员,就从家里动身了。汉人官员除非皇帝特赏住宅,是不许住内城的,虽然光绪皇帝放松了祖宗的规矩,可是,官员住在内城的,还是有限。满朝文武,都经过三个门,进入皇宫,王公贵戚走神武门;内务府人员走西华门;其余满汉官员走东华门。走这三个门,还有规矩,规矩本来是禁严的、本来是要搜查的,但是官员大多,搜不胜搜、查不胜查,日久玩生,干脆免了。但有一个规矩没免,那就是官员进城,守门的卫兵必须喊门,喊门就是喊〃哦!〃一声,表示我知道你来了。这一声〃哦!〃也因官大小而异。大官来,〃哦!〃的声音长;小官来,〃哦〃的声音短。有时候,卫兵爱困,干脆在地上铺上席子,在门洞内、躺在被窝里头喊〃哦!〃了。为什么可以这样?因为天气太黑、烛光大暗、门洞又长。所以纵使天低皇帝近,照样腐化胡来。上朝的人,在〃哦!〃声中,打着小灯笼,一个个鱼贯前进,从三个门前进到宫里去。当然,年高德劭的大臣还是不同的,有时候,皇帝看他们走得太辛苦,特赐紫禁城内乘二人肩舆,叫做〃穿朝轿〃;或乘马,叫做〃穿朝马〃,但这种优待,也只是到隆宗门前为止。翁同龢是皇上老师、也是年高德劭的大臣,也不能例外,这天,他在隆宗门前下了轿,满怀心事的走进养心殿。
北京城从外城朝里走,有三座大门,中间的是正阳门、左边的是宣武门、右边的是崇文门。进正阳门直往里走,就是皇城的正门……天安门。由天安门再直往里走,就是午门,午门是一,座成上边包抄形状的大建筑,正面是一座大楼,两边是四座角楼。它的前面,空间很大,可容纳两万人。明朝清朝的国家大典、常在这块地方举行。当然这块地也别有他用。例如明朝的〃廷杖〃,皇帝发威,当场打大臣屁股,就在午门;又如清朝的〃申饬〃,皇帝发威,叫宦官做代表把大臣臭骂,也在午门。还有大臣们向皇上谢恩,一群人满地下跪,也在午门。
进了午门,就是金水桥,过桥一直走,是太和门。太和门是人和殿的正门,进了这门,皇城内最伟大的建筑出现了,就是外朝的正殿……大和殿。殿前面围着三层龙墀丹陛,第一层二十一级,第二层第三层各九级,每层都围有白石雕成的云龙栏杆,曲折而上,再上面就是金碧辉煌的中国最大的木构大殿。殿基高二丈(约六公尺)、殿高十一丈(约三十三公尺),是用八十四根楠木大柱做骨架造成的。
太和殿因为是外朝的正殿,所以国家大典及元旦、冬至、万寿等节日,都在这里隆重举行,这个殿,俗称金銮宝殿。它和后面的中和殿、保和殿,形成了三大殿,是外朝的政治中心。再往前走,就是乾清门。紫禁城的外朝与内廷之分就在这道门上。进了这门,就是内廷了。进乾清门往前直走,就是乾清宫,这是皇帝的寝宫。但是,皇帝日常真正的活动中心却不在这里,而在乾清宫前右侧的养心殿。养心殿是皇帝日常办公的所在,召见臣属、举行宴飨,都在这里。这个殿有皇帝的小套房,在偌大阴寒的紫禁城里面,是比较温暖的所在。养心殿取自《孟子》〃养心莫善于寡欲〃的典故,但是,〃寡欲〃固然太难,〃养心〃自也不易,这处神经中枢,其实倒是最扰人的地方。
这天,皇帝在养心殿里单独召见了翁同龢。
翁同龢概括的报告了中国已经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请皇上从变的角度,盯衡大计。
〃我们的国家、也不是不变啊,三十多年前,就开始了。〃皇帝对翁同龢说。〃同治元年曾国藩就在安庆设立军械所、李鸿章就在上海设立制炮局了,后来有上海的外国语言文字学馆、南京的金陵兵工厂、上海的江南机器局、福州的船政局、天津的诫器局、大沽的新式炮台,乃至成立招商局,这些都是先朝同治时代的变啊。即以本朝而论,从本朝元年举办铁甲兵船、在各省设立西学局开始,后来设立电报局、铁路、矿务局、武备学堂、北洋海军、汉阳兵工厂……直到今天……〃
〃皇上说得是。〃翁同龢答道。〃我们的国家,三十多年来,的确已经开始变了,可是,我们变的,多是在船坚炮利方面师夷之长,想从这方面师夷之长以制夷。船坚炮利固是夷之长,但不是根本的,根本的长处是他们变法维新所带来的政治进步,这才是真正的夷之长。而我们却忽略了这些,没有去学。结果,我们不但打不过真正的夷,甚至在真正师夷之长的日本变法维新以后,我们都打不过。这个教训告诉了我们:我们只有变法维新,才能救中国。伏请皇上圣裁。〃
皇帝坐在宝座上,右手拇指支着下巴,其他四指揉着脸,他沉思着。他已经二十五岁,身体虽不壮硕,但是青春摆在那里、朝气摆在那里,从翁师傅的口里,他对变法维新有了具体的概念。但是变法维新需要新人、需要帮手,找谁呢?翁师傅吗?
〃臣已经太老了!老的不止臣年已六十五岁,老的是臣只能看到时代,却己跟不上时代。〃翁同龢力不从心的说。〃不过,前一阵子臣向皇上提到的那个三十八岁青年人康有为,却是一把好手。臣愿大力保荐。康有为今年中进士第五名,表面看来,虽然不过是名优秀的进士,但这个进士却不同于别的进士,他其实是进士中的进士,学问极好,人又热情,能力也强。他做举人时候,就著有《新学伪经考》等书,被两广总督李瀚章下令叫地方官令其自行销毁,以免物议,可见他不是等闲之辈。今年割让台湾等条款传到北京,他又联合各省举人干两百人上书请变法。目前又在京师开强学会,想开风气。畅智识,袁世凯他们都参加了,张之洞他们都捐了钱,做得有声有色。他们发现,在整个的北京城,竟买不到一份世界地图,可见中国人的民智是多么闭塞,连京师都如此、何况其他地方?一个民智如此闭塞的国家,是无法在世界上立足的。若说洋人们一定乐见中国不能立足:于世界,也不尽然。他们搞强学会,英国人李提摩太也来参加了。英国公使、美国公使也派人送去不少图书。总之,一个进步的中国也是世界各国有识之士所乐见的,而这一切,都有赖于皇上圣裁。〃
皇帝微微点头,没有说话。他紧咬着嘴角,向远方望去。养心殿中,并没有好的视野,好的视野,有赖于当国者的想象。养心殿西暖阁里有一副对联,忽然从他心中冒起,那是:
惟以一人治天下。
岂为天下奉一人。
作为皇帝,天下已经以一人奉他了,但是,天下已经濒临绝境,如何治天下,他感到责任愈来愈重了。
一八九五年过去了,一八九六年来了;一八九六年过去了,一八九七年来了;一八九七年过去了,一八九八年来了。
两年的光阴过去了,光绪皇帝已经二十八岁了。他已经即位二十四年,他不想再等待了。他看了康有为上书的《日本变政记》、《俄皇大彼得变政记》,更加强了他要学日本皇帝、俄国皇帝的愿望,从事变法维新,他决心不让大清的江山断送在他这皇帝手里。
就在皇帝加紧进行变法维新的前夜,翁同龢被罢黜了。这个在政海打滚四十年的老臣,被皇帝〃开缺回籍,以示保全〃了。这一天,正是翁同龢的生日。他去上朝,忽然被挡在宫门口,不准他进去了,不一会儿,命令下来了。皇帝的无情命令,显然是在西太后的压力下发出的。皇帝朱谕宣布的第二天,翁同龢去办离职手续,正赶上皇帝出来,翁同龢恭送圣驾,在路边磕头。皇帝回头看着、看着,没有说一句话。是生离?是死别?师徒二人,心头都有说不出的滋味。事实上,生离即是死别。二十四年的朝夕相聚、二十四年的师生之情,眼睁睁的告一尾声。
六年以后,七十五岁的老师傅在软禁中死于故里。这个人,他为变法维新搭了栈道,当别人走向前去,他变成了垫脚石。两朝帝师也好、四朝元老也罢,一切的累积,只是使后继者得以前进。他老了,他没有力量去搞变法维新了。事实上,维新分子在岁月的侵蚀后,往往就是新一代维新分子眼中的保守分子。那咸丰皇帝的弟弟恭亲王,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恭亲王当年雄姿英发,不是不可一世的维新分子吗?可是,当他老去,他却变成了绊脚石,当翁同龢安排皇帝召见康有为的时候,恭亲王就力持反对。这一反对后四个月,六十六岁的恭亲王死了,死后十八天,皇帝就召见康有为了。
召见康有为那天,也正是皇帝跟翁师傅生离死别的同一天,翁同龢引荐康有为,自己不但做了垫脚石,并且招致西太后对他的忌恨。他默默承接了所有的忌恨、集中了所有的忌恨,牺牲了自己,把后继者送上了台面。召见康有为的地点是颐和园仁寿殿。春夏之际,皇帝常来颐和园听政,所以臣子也就在北京西郊的道上,络绎于途。通常是先出北京,在颐和园户部公所过夜,第二天清早可以争取时间。皇帝召见是何等大事,做臣子的,必须先预补一点朝仪和规矩,正在康有为要向人请教的时候,大头胖子袁世凯派人来邀请了。他坐上派来的专车,直奔袁世凯的海淀别业。
〃久违了,长素兄。〃袁世凯迎在海淀别业门口。一边迎康有力进入客厅,一面寒暄过后,表明了邀请之意,〃今天约老兄来,是听说明早皇上要召见老兄。因为这是首次,请老兄注意一些仪注。首先,老兄天没亮就得到颐和园外朝房伺候。然后有人监引导,进宫门,到仁寿殿门,太监就退走了。这时老兄要特别注意那门槛,门槛有二尺高,门上挂有又宽又厚的大门帘,由里面的人监掀起来,让你进去。要特别注意,门帘起落,会特别快,老兄动作得跟得上,不小心就会一只脚在门槛里头,一只脚在门槛外面,也可能官帽被打到,打歪了,就是失仪。好在我己为老兄先打点过,请他们特别照顾。还有……〃袁世凯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包东西,〃这是一双护膝盖,绑在膝盖上,见皇上要下跪,跪久了容易麻,到时候站不起来,又是失仪。这些都是我们的经验,特别奉致老兄。我要赶回北京有事,不能久陪了,晚上也不一定能赶回,已吩咐这边总管照料一切,老兄尽可使唤。今天送老兄到颐和园后,明早他们会等在门口。晋见皇上后,他们再送老兄回北京。〃
康有为表达了感谢之意。心想这袁慰庭真是老吏,他这么细心、这么圆到,真是不简单。三年前办强学会,他还捐了钱,跟他交情不深,但他在刀口上总是出现,帮人一把,这个人真不简单。
颐和园的凌晨比北京多了不少寒意,大概那地方有山有湖,还有那无所不在的西太后。走到仁寿殿的时候,殿外己站了不少太监。康有为被安排在第三名召见。前两名召见过后,天已微曙,轮到康有为进去,首先感到的是殿内一片漆黑,稍闭眼,再定神看,发现殿座虽大,在御案上,却只有两只大蜡烛。御案下斜列拜垫,康有为走上前,跪了下去,脱帽花翎向上,静听问话。
一般召见时候,太监要先送上〃绿头签〃给皇上,签上写明被召见者的年龄、籍贯、出身、现官等履历,以备省览。可是,这回〃绿头签〃在旁,皇帝看都不看,表示皇帝对康有为已有相当的了解,虽然初次见面,并不陌生。
〃朕很知道你,〃皇帝轻轻他说,〃翁同钳A保荐你很多次了。今年正月初三,朕曾叫翁同龢、李鸿章、荣禄、张荫桓这些大臣在总署跟你谈过一次话,你说的活,朕都知道了。那天荣禄说祖宗之法不能变,你说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又何有于祖宗之法,即如此地为外交署,亦非祖宗之法所有也……你那段话,说得不错,他们报上来,大家为之动容。后来朕再看到你的上书,朕深觉不变法维新,朕将做亡国之君,因此决心走这条路。你呈上来的《日本变政记》、《俄皇大彼得变政记》,朕都仔细看过了。据你看来,我们中国搞变法维新,要多久,才能有点局面?〃
〃皇上明鉴。依卑臣看来,泰西讲求三百年而治,日本施行三十年而强,我们中国国大人多,变法以后,三年当可自立。〃康有为沉着地答着。
〃三年?〃皇帝想了一下,〃全国上下好好干三年,我相信三年一定可以有点局面了。你再说说看。〃
〃皇上既然高瞻远瞩,期以三年。三年前皇上早为之计,中国局面早就不同了……〃
〃朕当然知道。〃皇帝特别用悲哀的眼神,望了一下帘外,〃只是,掣肘的力量大多了。在这么多的掣肘力量下,你说说看,该怎么做?〃
〃皇上明鉴。依卑臣看来,真正的问题是大臣太守旧。他们为什么守旧?因为制度害了他们。中国的人才政策是八股取士,学作八股文的,不看秦汉以后的书,不知道世界大势,只要进考场会考试,就可以做上官、做上大官。这些人读书而不明理,跟不上时代却又毫不自知,所以只能误国,不能救国。为今之道,根本上,要从废除八股取士等错误的制度开始;而救急之术,要请皇上自下明诏,勿交部议,因为任何良法美意,一交大臣去商议,就全给毁了。大臣太守旧,不能推行变法维新怎么办?皇上可破格提用小臣,以小臣代大臣用,国家自然就有朝气,局面很快就会焕然一新了。小臣只愿为国家做事,不必加其官,但要委以事,不黜革大臣而耀升小臣,渐渐完成新旧交替,这样子变法维新,掣时的力量就可以降到最低了。〃
这次召见,时间很长,皇帝大概知道这种召见的情况也很难得、也不宜多,所以一谈就谈了两小时。康有为告退后,皇帝颁发新职,名义是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这是相当于外交部的中级官员名义,官位不大,因为大官的任免,都要西太后说了算的,这样由皇帝赏个小官,自可免得刺眼。但是,五天后就给了康有为一个〃特权〃……使他可以〃专折奏事〃,不必再经过其他大臣之手,就可直达天听。……康有为从十年前第一次上书给皇帝起,一次又一次,费尽千辛万苦,找尽大臣门路,都难以下情上达。可是十年下来,他终于建立了直达的渠道。他要说什么、想说什么、有什么好意见,总算不必求人代递、被人拦截了。而他倾诉的对象、条陈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高高在上的当今圣上。一种得君行道的快感,使康有为充满了希望。现在,他四十一岁了,他甘愿做一名小臣,在皇帝身旁为国献策。召见以后,他又陆续呈送了他著的《日本变法考》、《波兰分灭记》、《法国变政考》,加深皇帝从世界眼光来看中国的水平,这是一种横向的努力;相对的,他写《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则是一种纵向的努力。他用庞大的证据、深厚的学问,说明中国人信奉的孔子,其实正是主张改革的人,抓住孔子做挡箭牌,守旧分子要反对,也反对不来了。十年来,康有为在纵横两方面的努力,如今都到了最后考验的关口,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兴奋与自信。
皇帝在召见康有为后的第七天,就先下诏废除了八股取士制度。接着,在康有为的筹划下,小臣们一个个被重用了。召见以后不到三个月,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