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人首重才德,才德必征诸行实,行实必考诸乡间,此汉以前选举之法所由立也。汉末,人士播迁,考详无地,于是九品中正之制兴焉。其法既极弊而不可挽救,而乡举里选之制又卒不可复,而科目兴矣。
《通典·选举典》云:“南朝至于梁、陈,北朝至于周、隋,选举之法,虽互相损益,而九品及中正,至隋开皇中方罢。”历代制中。
其《职官典》云:“隋有州都,大唐无。”总论州佐。又云:“中正,隋初有,后罢,而有州都,大唐并无此官。”总论郡佐。然《通鉴》唐高祖武德七年正月云:“依周、齐旧制,每州置大中正一人,掌知州内人物,品量望第,以本州门望高者领之,无品秩。”则初亦尝设其职。然死灰不可复然,后盖旋废,故《通典》不之及矣。
《新书·选举志》云:“唐制,取士之科,多因隋旧。然其大要有三:由学馆者曰生徒,由州县者曰乡贡,皆升于有司而进退之。其科之目:有秀才,有明经,有俊士,有进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有一史,有三史,有开元礼,有道举,有童子;而明经之别,有五经,有三经,有二经,有学究一经;有三礼,有三传,有史科;此岁举之常选也。其天子自诏者曰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焉。”此文颇伤凌乱。《十七史商榷》云:“虽大要有三,其实惟二:以地言,学馆、州县异;以人言,生徒、乡贡异;然皆是科目,皆是岁举常选,与制举非常相对。唐人入仕之途甚多,就其以言扬者,则有此三种耳。科之目十有二,盖特备言之。其实:若秀才则为尤异之科,不常举。若俊士,与进士实同名异。若道举,仅玄宗一朝行之,旋废。若律、书、算学,虽常行,不见贵。其余各科不待言。大约终唐世,常选之最盛者,不过明经、进士两科而已。王定保《摭言》卷一会昌五年(845年)举格节文,及《两监篇》载会昌五年正月敕文,《谒先师篇》载开元五年九月诏文,皆专举明经、进士二科。又如裴庭裕《东观奏记》卷十一条云:“京兆府进士、明经解送,设殊、次、平等三级,以甄别行实。韦澳为京兆尹,至解送日,榜曰:朝廷将裨教化,广设科场。当开元、天宝之间,始专重明经、进士是也。”愚案《旧书·职官志》礼部职云:“凡举试之制,每岁仲冬,率与计偕。其科有六:一曰秀才,二曰明经,三曰进士,四曰明法,五曰书,六曰算。其有博综兼学,须加甄奖,不得限以常科。”《通典·选举典》亦云:“其常贡之科:有秀才,有明经,有进士,有明法,有书,有算。凡众科有能兼学,则加超奖,不在常限。”虽所言不如《新志》之备,然实能分别轻重,提挈纲领。《新志》备列其名,而于其常行与否,不加分别;亦不别其轻重;未免失之汗漫矣。《十七史商榷》又云:“生徒与乡贡,十二科皆有之。生徒是学、馆中人。馆惟京师有之,学则州县皆有。肄业其中者,州县试之送尚书省。乡贡则庶人之俊异者,平日不在学中,径怀牒自列于州县,州县试之而送省。玩下文所述,其制自明。”案此制之大异于前代者?前代选举之权,操之郡县,士有可举之材,而郡县不之及,士固无如之何,今则可以怀牒自列于州县。夫苟怀牒自列,州县即不得不试之;试之,即不得不于其中举出若干人。是就一人言之,怀才者不必获信,而合凡自列者而言之,则终必有若干人获举;而为州县所私而不能应试者,州县亦无从私之;是遏选举者之徇私,而俾怀才者克自致也。此选法之一大变也。又前世选举,首重才德,而学犹次之。汉世四科:曰“德行高妙,志节清白”者德,曰“才任三辅令”者才,曰“经中博士”,曰“文中御史”,则皆学也。学可以言扬,而才与德皆不能。才德既无术核实,而徒以虚文重之,其极,则徒举学之较可核实者而亦豁免之耳。科目兴而此弊除矣。此选法之又一大变也。
乡贡、学校,二者实互为盛衰。《新志》云:“举人旧重两监,后世禄者以京兆、同、华为荣而不入学。天宝十二载(753年),乃敕天下罢乡贡,举人不由国子及郡、县学者,勿举送。”然及十四载(755年),即“复乡贡”矣。盖学校有名无实;而不论其为由乡贡,由学校,凡应举者皆意在得官,欲得官必求速化,骛声华、事奔竞之术正多,何必坐学?此则学校之所以日衰,乡贡之所以日盛。至明世,法虽束缚之一出于学,究亦学校其名,乡贡其实也。其机则唐代肇之矣。
举试之法。《新志》述之云:凡学六:国子、太、四门、律、书、算;又都督府、州、县皆有学;门下省有弘文馆;东宫有崇文馆;每岁仲冬,州、县、馆举其成者送之尚书省。而举选不由馆、学者,谓之乡贡。皆怀牒自列于州县。试已,长吏以乡饮酒礼会属僚,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因与耆艾叙长少焉。至省,由户部集阅,而关于考功员外郎试之。《通典》云:“武德著制,以考功郎中监试贡举。贞观以后,则考功员外郎专掌之。”又云:“大唐贡士之法,多循隋制。上郡岁三人,中郡二人,下郡一人。有才能者无常数。”又云:“旧令诸郡虽有一、二、三人之限,而实无常数。”开元二十四年(736年),考功员外郎李昂为举人诋诃,帝以员外郎望轻,遂移贡举于礼部,以侍郎主之。礼部选士自此始。礼部侍郎亲故,移试考功,谓之别头。贞元十六年(800年),中书舍人高郢奏罢,议者是之。新、旧《书》《郢传》皆不载其事,而《齐抗传》则皆云抗所奏罢。元和十三年(818年),权知礼部侍郎庾承宣奏复。大和三年(829年),高锴为考功员外郎,取士有不当,监察御史姚中立奏停。六年(832年),侍郎贾又奏复之。初开元中,礼部考试毕,送中书门下详覆,事在二十五年(737年),见《旧书·钱徽传》所载长庆元年(821年)敕。《通典》同,云事为礼部侍郎姚奕所奏。其后中废。钱徽所举送,覆试多不中选,由是贬官,而举人杂文,复送中书、门下。钱徽事在长庆元年(821年),见第八章第五节。《新志》承庚承宣奏复别头而云是岁,误。抑岂承宣奏复别头,实在元和十五年(820年),而《志》误作十三年(818年)邪?长庆三年(823年),侍郎王起言故事,礼部已放榜,而中书、门下始详覆,今请先详覆而后放榜。议者以起虽避嫌,然失贡职矣。起,播弟,事见《旧书·播传》。大和八年(834年),宰相王涯以为礼部取士,乃先以榜示中书,非至公之道。自今一委有司,以所试杂文、乡贯、三代名讳送中书门下。以上皆据《新志》。武后载初元年二月,策问贡人于洛城殿,数日方了。《通典》云:“殿前试人自此始。”《通考》云:此“于
殿陛之间,行员外郎之事”,非如后世“于省试之,外复有殿试”也。两都试人,《新志》云始于广德二年(763年)。时贾至为侍郎,以岁方艰歉故。亦见《旧书·文苑》至本传。案《通考》载唐《登科记总目》,至德二载(757年),进士二十二人,江淮六人,成都府十六人,江东七人,则分试之地,尚不止两都,盖丧乱时之权制也。观《通典》所载赵匡论举选之弊,见下节。则以此为患者,又不独艰歉之岁矣。
南北朝至隋、唐,皆偏尚文辞,其时取士,率以是为标准,虽最高之秀才科亦然焉。参看《两晋南北朝史》第二十二章第四节。《新志》云:凡秀才,试方略策五道,以文理粗通,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凡四等。《通典》云:“案令文科第,秀才与明经,同为四等,进士与明法,同为二等。然秀才之科久废,而自武德已来,明经惟有丁第,进士惟乙科而已。”又云:“高宗永徽二年(651年),始停秀才科。”《通考》引唐《登科记总目》同。《旧书·职官志》礼部亦云:秀才试方略策五条。又云:“此科取人稍峻,贞观已后遂绝。”《通典》则云:“初秀才科等最高。贞观中,有举而不第者,坐其州长,由是废绝。自是士族所趋向,惟明经、进士二科而已。”《注》云:“开元二十四年(736年)以后,复有此举。《通考》引《登科记总目》不载。其时进士渐难,而秀才本科,无帖经及杂文之限,反易于进士。主司以其科废久,不愿收奖,应者多落之。三十年来,无及第者。至天宝初,礼部侍郎韦涉,始奏请有堪此举者,令官长特荐,其常年举送者并停。”案《新书·韩思复传》云:思复举秀才高第。思复卒于开元初,年七十四,其生,早亦当在贞观末。又《徐坚传》云:十四而孤,及壮,宽厚长者,举秀才及第。坚卒于玄宗东封后,年七十余,东封在开元十三年(725年),上距永徽元年(650年),已七十六年矣。秀才果绝于贞观,停于永徽,二人安能及第?《旧书·刘祥道传》:祥道于显庆二年(657年)上疏,言“国家富有四海,已四十年,百姓官寮,未有秀才之举”。《职官志》论唐出身入仕者,亦云:“其秀才,有唐已来无其人。”使以其言为实,则自武德已来,即当无此科,而《通考》引唐《登科记总目》,永徽以前,秀才固岁有其人,何也?然则永徽之停,殆亦如韦陟之奏,特停其常年举送者;贞观后之废绝,亦不过如此;其有才实拔出,或州长不惮见坐者,亦未必遂无举送也。《通典》三十年来无及第者一语,似自天宝元年(742年)上溯至开元元年(713年)言之。果尔,则开元之有此举,亦必非始二十四年(736年),特二十四年已后、乃有常年举送者耳。《隋书·文学传赞》,言“隋世秀异之贡,不过十数,而杜正玄昆季三人与焉”。亦见新、旧《书·杜正伦传》。《新书·任敬臣传》:年十六,刺史崔枢欲举秀才,自以学未广,遁去。敬臣后为秘书郎,为监虞世南所赏,崔枢之欲举,或亦在贞观之初。又《张昌龄传》:州欲举秀才,以科久废固让;昌龄亦贞观时人。此亦久废特言其稀,非谓绝无之证。然则唐世所谓废绝,亦不过如隋世之举者甚稀耳。秀才无杂文之限,而论科第者犹以为最贵,似乎不重文辞,实则事适相反。《隋书·杜正玄传》言:杨索负才傲物,正言抗辞酬对,无所屈挠,素甚不悦。久之,林邑献白鹦鹉,素促召正言,至,即令作赋。正言援笔立成,素始异之。因令更拟诸杂文笔十余条。又皆立成,而辞理华赡。素乃叹曰:“此真秀才,吾不及也。”此正以其文辞赏之。隋世举秀才,见于《隋书》及新、旧《书》者:尚有侯白、《隋书》附《陆爽传》。崔儦、王贞、皆见《隋书·文学传》。窦威、《旧书》本传。许敬宗,《新书》本传。其岑文本、薛收,则辞不应命。皆见《新书》本传。侯白行类俳优,崔儦性近清狂,王贞但工书翰,亦皆文士之流。又《隋书》所载,见举在陈世者有许善心,在齐世者有李德林。《德林传》云:杨遵彦命制《让尚书令表》,援笔立成,不加治点。因相赏异。以示吏部郎中陆卬,卬云已大见其文笔,浩浩如长河东注。《新书·张昌龄传》,言其固让秀才,更举进士。与
王公治齐名,皆为考功员外郎王师旦所黜。太宗问其故。答曰:“昌龄等华而少实,其文浮靡,非令器也。取之则后生劝慕,乱陛下风雅。”后昌龄以翠微宫成献颂获进。然则爰自齐世,至于唐初,重秀才者,皆以其能为杂文,杨素之赏杜正玄,初非特异之见,而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已后主司之不欲收奖,乃正以其不如进士之浮靡而薄之耳。然则加杂文后之进士,正乃前此之秀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