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出现卖粮难以后,乡亲们种粮食的积极性受到挫伤,纷纷转向了种植经济作物。上级也察觉到了这个苗头,知道群众的粮食已经够吃了,主要是缺钱花,因此号召调整种植业结构。上边的目的是要求群众,向有限的耕地要高产,要优质,要高效益。一个将军一个令,换一任主要领导,就产生一个新思路,今天叫种这种东西,明天叫种那种东西,老百姓跟着这个指挥棒转,种出来的东西不是卖不出去,就是不适合我们这里的土壤、气候条件,根本种不好。比如有一年,乡里让群众种植“蔬菜种子田”,说“卖原种比卖蔬菜赚钱”,他们安排乡农业技术推广站的人员,从山东引回了大葱、大白菜。农经站实行有偿服务,首先赚了种子钱。老百姓满怀挣钱的渴望,种了一季子,结果大葱长得如同香葶儿,大白菜抽出了穗儿,开了花,就是不会结子。谁家种植这种东西,谁家就倒霉,有人到乡政府骂大街,政府的领导和农业技术推广站的人员躲起来不见面。
这两年,县里经过充分论证,根据全县的地域特点,提出了“东抓烟,西抓棉,南抓花生北抓蚕,全县建成林果园”的号召,要搞什么“农业行动计划”,打破“传统习惯”,推行“三改五化”,实行“深度开发”。老百姓实在不知道上级要他们干什么,上级的号召都是一些浓缩出来的新词汇。你要是想弄明白这些名堂,可以到当时家家户户的院墙前,看一看写得一层压一层的标语,兴许能够知道这些词汇意味着什么。
我们高楼乡在县城东部,自然属于植烟区。本来我们乡就是一个农业大乡,经济小乡,工业弱乡,财政穷乡,只有抓烟叶种植,才是来钱最好最快的办法。这是因为烟叶特产税很高,领导们常说的一句口号是:“党政军民一齐抓,一切为了三十八”,“三十八”指的就是烟叶的特产税率为百分之三十八。有这么大甜头在里边,你要是当乡里的一把手,不狠狠地抓烟叶种植,才是“信 ”一个。(“信 ”是我们那里的土话,和“二蛋”一样,意思是傻瓜。)
我们那里,早年并没有大面积种烟叶的习惯。七太爷在世的时候,吸的烟片儿,是那些爱吸烟的人,在一小片生荒地上种那么一点点儿,摘下来的烟叶,晒干了,揉碎了,就能抽了。这是生烟,不是炕烟,抽起来较“暴”,呛喉咙。为了增强味道,使烟味柔和一些,吸烟的瘾君子们,想出了不少办法,其中一个办法,就是往揉碎的烟片里边,拌少许的香油,吸起来,有一股香油味道。发旺哥说过:“吸了这号烟,放屁油裤裆。”
种烟叶(上)(2)
到了80年代,上级号召种烟,高楼乡的领导们,才从“烟叶王国”河南省襄县引进了种烟叶的技术。
种烟叶的主要技术是育苗、打畦儿,等烟叶上的烟筋发白了,就是成熟了,采摘下来,这个过程叫“打烟”。整架子车的青烟叶拉到火炕边上时,烟农们把青烟叶放在一根竹竿上,用麻经子编成一绺儿,叫做“上烟”。然后,烟农把上好的烟竿一竿竿、一层层地排在火炕里,进行烘烤,青叶子变成金黄的颜色,这个过程就是“炕烟”。
炕烟才是烟草种植中最为核心的技术。一开始,我们那里谁也不知道怎样种烟叶,怎样建火炕,上级就从襄县那边请来烟师,指导我的乡亲们烧烟炕。经过一年的努力,炕烟的技术大家基本上掌握了,烟师们就不再来赚我们这里的技术费了。
啥东西都不能赶浪头。市场是个怪物,我们老百姓的土脑袋瓜子捉摸不透。那年月,有一些人养长毛兔,很赚钱,大家一窝蜂一样,买了他们价格很贵的兔娃儿,养起了长毛兔,到了只能卖兔毛时,就不赚钱了。有人又引进了美国牛蛙、荷兰鼠等,谁占了先机,赚的都是昂贵的种钱,跟着闻风而上的人,最后的结局都像养长毛兔一样。
种烟叶也是如此,开始的两年,确实是赚钱的。第一年赚回了建炕烟楼的本钱,第二年就有了效益,烟叶种植从此在我们这里扎下了根儿。全省到处都改种烟草,面积放大了数倍,种了几年以后,卷烟厂的烟叶积压了,烟草公司收购烟叶的积极性明显降低,要不是上级硬逼他们保护农民的利益,他们不停止收购才怪。虽说没有停止收购,但压级压价,群众很有意见。你想,从育苗开始,到大田移栽,施肥、打药,采摘、编绺儿上烟,装炕、烧火,在炎热的夏日里进到二三百摄氏度高温的火炕里出炕,放在外边,让新出的焦烟叶上点潮气,再到后来,还要分级拣选,打包出售。这一系列工序,非常繁杂,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忙了几个月,蜕了一层皮,没有赚到钱,白搭工夫,叫谁也不会愿意再种了。
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乡亲们想不通,连支书刘庆典他们几个村干部也想不通。经过副乡长刘继昆反复做工作,刘庆典动了真劲儿,把已经成为马寨小学校长的堂弟刘庆立叫来,要他们组织宣传。刘庆立安排教师们,把各家各户墙上原来的标语铲掉,重新写上号召种烟的标语。刘乡长对刘庆立说:“庆立叔,治慢病要用猛药,你看能不能把声势再搞大一点?”刘庆立说:“乡长放心,没问题!”
果然,乡亲们看到了“###”结束以后,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场面,学校的老师们带着学生,敲锣打鼓,举着彩色三角旗,到寨子各个角落###示威,高呼着口号:
热烈响应上级号召,坚决完成种烟任务!
抵制种烟,死路一条!
看着娃娃们的举动,听着他们喊着吓人的口号,寨子里的群众笑嘻嘻的,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只觉得有点可笑。
种烟叶(下)(1)
我的乡亲们不愿意种烟叶,问题的关键,是出在收购环节上。
烟叶收购是烟草公司的经营行为,他们与政府和烟农不一条心。政府虽然没法干预,他们也不敢在明里得罪各级领导,但他们对老百姓就可以任意苛刻,刁难我们这些可怜巴巴的烟农。各个烟叶收购站点,天天都有烟农与收购人员吵架打架的事情发生。
刘继县的脾气本来就倔,加上年轻气盛,他去卖烟叶,分明是“中二”的烟叶,硬是叫女验质员判为“下一”,差了两个等级,一斤少卖一块多钱,脑门子上开始蹿火星子,与验质员吵了一架。那个女验质员对他耐心地解释说,今年的等级普遍提高了,我没有办法。在场的其他卖烟叶的人,也纷纷抱怨自己的烟叶被压了等级。这虽然不是给那个小妮帮腔儿,竟让刘继县的心情稍微平衡了一些。
在他去过磅时,那个男过磅员要扣他百分之十三的水分,再一次把他###了,粗鲁地说:“日他妈,扣这么多水分,老子不卖了!”那个过磅员也不是好说话的,冷冷地说:“你愿意卖了卖个 ,不愿意卖了去个 !”刘继县就把三十多斤烟叶从磅上拽下来,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了,边点边说:“我让你看看,这烟叶的水分到底大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