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山捂着耳朵,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走到北面的一扇打开的窗户旁,面朝窗外,左手托着右手肘,右手捏着鼻根,低着头闭着眼睛想着什么。X楼北面是一条水泥路,路北面是一片低矮的枫树林,天气凉了枫叶红
了,恋爱的季节又来了——这好像是一句歌词,但我又听老婆说夏天是Zuo爱的季节,做过爱再谈恋爱,是不是更好?过了恋爱地带有一座石头砌成的水池,这是一座人造喷泉,椭圆形,面积差不多一个蓝球场大,中间有一座不锈钢雕像,两个少女手拉手,做盘旋状。喷泉西北角有一排石榴树,石榴花比枫叶还红,可是没让人想起爱情;东北角立着两个四面体,高都在三米,尖角斜着刺向天空,这是两个混凝土的人造物,表面贴着红白黄蓝绿等颜色的马塞克,做出各种单色的基本几何图型。两个四面体的脚下都有一级台阶,台阶表面贴了层磁砖,可以当椅子坐。孙山经常跑去坐一会儿,晒晒太阳,这个长得很讨女人喜欢的年轻人身上有股阴气,皮肤怎么晒还是白得发蓝。而且,为了我喜欢的女人,还得强调一下,他的鼻子有点长,也不是标准的罗马鼻,是鼻尖带弯钩的鹰钩鼻,眼窝很深,眼神也不总是女人喜欢的忧郁迷茫,时而会闪出幽暗的绿光——这是他不带眼镜的时候才看得到的,正常情况下,他总是戴一副银丝眼镜,用浅蓝色的镜片遮掩目光。孙山原名叫孙新,因为从小到大每次升级考试都是将将达标,同学们就戏称他孙山,取榜上有名,但位列末尾之意,他也觉得这名字吉利,上大学时自己改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孙山戴上眼镜,朝喷泉方向张望,他在找一个小男孩。最近一个月,孙山每天下午四点左右都要到喷泉边坐上一会儿,一是晒太阳,二是避开鲁教授震耳欲聋的鼾声,寻一块清静,教授一打呼噜,孙山的头就发懵。那个小男孩也经常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喷泉旁,背着一只大书包,在水池玩一会儿,然后就跑到实验室北墙下,趴在窗沿上,朝里看一会儿,然后就进了X楼。孙山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知道他对实验
室里的什么东西感兴趣,想找他问问。又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孩子出现了,朝实验室跑来,孙山悄悄溜出去,带上房门,站在楼东门后面等着,准备吓他一下。过了两分钟,小男孩进了楼,径直朝南边的楼梯跑去。孙山声音不大但阴冷冷地喊了一声:站住。小男孩一愣,站住了,回过头问到:干嘛。孙山绷着脸问:谁许你进来的?小男孩平静地说:我妈妈要我来的。这个男孩看上去八岁左右,小鼻小眼睛小嘴巴,长圆形的冬瓜头,额头很高,头发短得露出了头皮,穿一身红白拼接的运动服,体型墩实。孙山翘起拇指,指着背后的门说:看着,这就是我上班的地方,你趴在我的窗子上想干什么?小男孩憨憨地笑了,摸着头顶说:我想看他睡觉。以
后不许看了,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生气的,他一生气就要吃人,懂不懂?骗人。骗人?告诉你,他可喜欢吃小孩子了,啧啧啧。骗人,他又不是魔鬼。不相信?敢不敢进来,让他咬你一口试试?进来就进
来,谁怕啊。孙山一心想吓乎他,但小男孩始终憨憨的,不急也不慌,孙山倒觉得无趣了,改口问到: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小男孩警觉地说:不告诉你。孙山说:我知道你是谁家的,我已经调查过了。小男孩不相信:知道,你说啊。孙山说:我当然知道了,你妈妈额头大大的,脸圆圆的,眼睛小小的,是不是?小男孩拔高调门说:不是的,我妈妈比你漂亮。孙山忍住笑,问:她哪点比我漂亮?小男孩想也没想地说:我妈妈身上香香的。孙山乐了,手指着眼镜片说:傻瓜,漂亮是用眼睛看出来的。你才傻瓜呢。小男孩回了一句,转身就上了楼。孙山刚想追上再说点什么,突然感到有一个酸溜溜的东西堵住了喉咙,愣了一下,又觉得很无聊:跟一个小孩子逗有什么意思?反身回屋,看到四仰八叉的鲁教授,又站住了。
他的眼睛紧盯着鲁教授,眼珠子射出两道锥子似的绿光,聚焦在教授的粗脖子上,好像要在上面戳出一个洞来。如果真是这样,我认为里面冒出来的不是红色的血,也不是白色的脓无色的水,而是一股看不见的气,还有悠长的“嗤”的一声。每次看到鲁教授,我都以为他摔断了脖子,所以要在脖子上围上一只气囊,尽管事实说明,那是自然长出来的,但感觉这种东西就是这么顽固不化。孙山可能有和我同样古怪的想法,所以他经常趁鲁教授不注意的时候,朝他的脖子上射“锥子”。这情景每次都能激起我的好奇心,希望看到奇迹的发生:孙山变成一个眼冒激光的怪物,照着鲁教授的粗脖子打出一个很小的孔,然后就是一声轮胎放气似的悠长的“嗤——”,这幻想中的声音让我感觉很舒坦,接着就看到鲁教授的脖子变回正常的粗,这幻想中的情景也让我感觉舒坦。这个幻象说明我们对丑人的嫌恶背后是我们对他的一种美好祝愿,希望他变得漂亮一些健康一些。当然,我长得也很丑,河马脸马鞍鼻,鼻口快有嘴巴宽了,每次走到大街上都要接受一些人的美好祝愿,但他们又不肯出钱替我做整容,所以我又不认为这种祝愿是他们对我的爱,说的好听是替我难受,说的不好听就是瞎操心。除了教授的粗脖子,孙山还喜欢对女人的Ru房屁股射“锥子”,这情景让我焦虑不安毫无快感,所以又不希望他变成怪物了。还是让教授长着他的大脖子吧,以教授所表现出来的智慧,至少不用担心他得了大脖子病。
如果不想替教授为他的脖子难受,最好的方法是多想想这种脖子的好处,跟自己的感觉过不去,这样感觉就不会和自己过不去了。比如长着这种脖子,摔断颈椎后,可以不用戴气囊,省点医疗费,医院提供这种东西是要收租金的,一天十块钱。在我老家,十块钱可以租间包厢唱两个小时卡拉OK了,当然没人陪,没水喝,也没音乐,一个人干唱。所以没人愿意把十块钱花在那儿,倒是有人愿意花十块钱到医院租个气囊,这些人一般都是刚上任还没来得及给大家讲讲话的头儿,对讲第一次话不够自信,怕自己表现得不像个头儿,就把脖子撑粗了上台讲话,这样讲起话来声音宏亮浑厚,语意也因此而显得格外的权威,而且这东西还让新头儿觉得自己深得人心,因为裹住脖子的气囊还起到共鸣箱的作用,不管他说什么,都会响起一片附和。况且有这样的气囊保护着,是很难把脖子摔断的,如果摔得断,脑袋早就摔扁了,省的钱远不止一天十块,彻底省钱了。除此之外,长着这种脖子还有很多好处,头的重量有一大半分到双肩上去了,不容易得颈椎病;任何时候脖子上都有一条厚厚的围脖,不容易得咽炎喉炎、扁桃体炎、牙龈炎等等的炎,不容易感冒发烧。除了防病、防意外,显得象个头儿,长这种脖子的最大好处就是睡觉不用枕头,可以直接把后脑勺枕在自己的脖子上睡,即使坐着睡,也不用担心扭伤脖子,就像鲁教授现在这样。
但是如果有位头儿觉得鲁教授在上班时间上班地点睡觉影响不好,把他推醒,想给他一个善意的劝告,教授就会立刻鼓起那对吓人的青蛙眼,炸雷似的冲该头儿喊到:我没睡觉,谁说我睡觉了?!要是头儿拿出一只录音机,把教授的呼噜声放给他听,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那么头儿肯定得意不了太久。只要五秒种,教授就会听出那是他特有的呼噜声,该声音有以下特征:特别的大,全X楼的人都听得到,但是不同楼层的人听
到的声音又有所不同。三楼以下的人听到的是蛙鸣、狮吼、虎啸、狼嚎,开始大家以为理工学院开了间动物研究室;四楼到五楼听到的是刮大风的声音,开始大家都担心晾在外面的衣服床单会被风刮走;六楼以上的人听到的是煮咖啡的声音,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头儿要煮咖啡犒劳大家,还说,头儿想得真周到,就是货差了点,要是巴西货就好了。这些事情发生在十年前,鲁教授刚调到第一大学的头一个星期里,来时他带了三个风姿绰约的精神病老婆(都是前妻),X楼的人开始都很喜欢他,以为他是个色鬼加大笨蛋。然后就开始讨厌他了,原
因除了他制造的噪音,还有就是他太聪明了。他没来之前,进出X楼的人,都有那么一点成就感,因为大家都
是高级知识分子,虽然没做出多大成就,但毕竟有很多知识是他们懂,而芸芸众生不懂的。但鲁教授一来,就显得大家一无是处了,虽然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知识,但对社会的贡献比一套百科全书也大不了多少,而一套百科全书不过区区几千块钱的价值。但大家又不敢恨他,怕把自己气坏了,就采取驼鸟政策,装着不知道有这个人。所以该头儿要是想请大家来做证,那他就想错了。
听出是自己的声音,教授也不怕,就算头儿把全楼的人都招来做证,教授也不怕。鲁教授会面不改色振振有辞地说:“不错,呼噜是我打的,但我没睡觉,因为我在从事非意识工作,和宰予昼寝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众所周知,宰予是孔子的门生,因为白天睡觉挨了老师的骂而成名的史上第一人,当然他能成名,还要感谢骂他的人,如果不是挨了孔圣人的骂,换成一般的人来骂,鬼晓得他。就像我,因为昼寝被父母骂过,被老师骂过被头儿骂过,被骂了二十多年也没有成名。现在三十大几了父母也不好意思开口了,坐在家里自谋生路也没头儿了,但白天还是睡不到安稳觉,因为还有一个老婆管着呢,她正在变成一个集所有曾经压迫过我的人为一体的怪物。
关于非意识工作,鲁教授是这样解释的:“每当遇到意识克服不了的障碍时,我就换一种方式继续思维,也就是你们认为的睡觉。但我的脑子在工作:沉睡的潜意识、前意识、无意识因为意识的消失而苏醒,以各种古怪的模样进入我的思维空间,继续克服意识克服不了的障碍。”鲁教授的话要我来讲就两个字,做梦,做梦就是鲁教授的非意识工作,换句话说,鲁教授对待工作就像对情人一样:朝思暮想。后一种说法比较煽情,要是头儿也这么想,会感动的。但头儿要是这么好哄就当不成头儿了,要想让头儿相信你的话,只有拿出成绩来用事实说话才管用,这是头儿们的思维定式,因为头儿就是靠成绩好才当上头儿的。但这也难不到鲁教授,他就是因为交得出成绩来才这么牛,才敢不把头儿放在眼里的。但鲁教授和我遇到过的其他牛人都不同,那种人都是仗着有点本事,不仅不把头儿放在眼里了,也不好好工作,要想他好好工作,除非头儿每个月多开他二百块,这种牛说到底还是头儿舍不得花钱,情愿受牛人的气,让他牛他才牛得起来,给点待遇,他马上就不牛了。说过别人也来说说自己,我现在只有一个头儿就是我老婆,我没什么本事(按她的话说,没什么吊本事),连装根日光灯都要头儿亲自动手,也就牛不起来了,她也就不用受我的气了,还经常把气给我受,除非碰到这种情况,我已经泄了,头儿还意尤未尽。这时就可以小小的牛她一把了,换句话说,提点待遇上的要求让头儿考虑考虑了,不考虑,有吊本事也不露。但我的要求不是钱也不是其他物质上的,都在一口锅里吃,一张床上睡,你的我的也分不清,要到手也没什么屁用。我要的是头儿能在精神上多关心我一下,而且要求也不高,我老婆是跳芭蕾的,只要她跳一段给我欣赏一下就行,至于是《小天鹅》还是《胡桃夹子》,随她的便,只要在经典之中揉进钢管舞的元素就行,因为头儿不跳钢管舞我就钢不起来,怎么服从指挥呢?就算是对头儿的刁难也是为了她着想嘛。而且我老婆不到万不得已,放不下头儿的架子,明知我想看流行的偏要跳经典的给我欣赏,不在这个时候牛她,什么时候牛。
鲁教授在对待头儿的态度上比我比其他牛人都好,只要不打搅他睡觉,从来不牛。上面假设的那位头儿除非是外院调来的新头儿,不了解情况,才会做出此等自讨没趣的事情来,本院的头儿已经有十年不打搅他了。鲁教授是位天才发明家,发明过许多东西,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他的事迹,和伟大的发明家爱迪生不同,鲁教授发明的东西都是不能拿到市场上公开卖的。但也不是说他喜欢发明什么秘密武器杀人工具,这些玩意教授想发明也发明得出,但他对发明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他考虑问题的方式跟我有些相似:每做一件事情之前,总要先想一下,做出来的结果是让人快乐的,还是用来吓唬人的,如果是前者,他就做,后者不予考虑,这是我和他完全相同的地方。不同是,他考虑好了要做的事情,绝大部分能做到,而我绝大部分做不到,甚至还会做反了。比如,以前我想给一个女孩一点快乐,就去了家花店,卖花女郎替我精挑细拣配了一束花,用粉色丝带打了一个很漂亮的双蝴蝶结,还很嗲的对我说:看到这样的一束花,没有一个女孩不动心的哦。我看花是很漂亮,再看她也是对我很动心的样子,就信了。可是一敲开那个女孩家的门,她就大喊起来:你想害死我啊!接着就把门关上,过了一会儿,又把门拉开一道缝,对我命令到:把花扔掉。我想这花肯定配得不吉利,原因就是卖花女郎不希望别人爱上我,难怪要对我脉脉含情呢。就把花扔掉了,准备跟她解释一下,解释不通再找卖花女郎算帐,不过这帐想必会算得很甜蜜哦。刚要进去,她妈妈又来了,命令到:把衣服脱掉,还有裤子。这我就不明白了,这话怎么也轮不到她来讲吧。好在女孩子及时喊起来了:花粉啊!我这才知道她全家都对花粉过敏,本来是想给她点快乐的,结果却把她吓了,这就是把好事做反了。后来我就想,要是这个谈不成,下次给女孩子送花前先打个电话,问她对花粉过不过敏,问过她,再问她妈她爸她哥她姐,问遍她全家,连她家的小猫小狗也不要放过,这样就不怕把好事情做反了。可是这样问过了一遍再送出去的花,谁拿到手上也不会舒服,是不是?好在这件事情发生得极其偶然,可以归入意外事故,而且带点喜剧色彩,提提没关系,多提点也没关系,那个对花粉过敏的女孩子后来成了我老婆,除了花粉,她对所有的香水都过敏,让我名正言顺的省了一笔开销,这是娶她划得来的地方。但我又要说这笔钱省得最不划算,老跟一个人Zuo爱本来就有点乏味,跟的又是一个没味道的人,乏味得就像喝白开水了,所以就这一点而言,要她为我跳段钢管舞一点不过份。
除了个别做反了的,更多的是做不到,让自己让朋友让对自己有所指望的人失望,这种事情不能提,一提我老婆又要说我没有吊本事了。而鲁教授要想做一件让别人快乐的事情就不像我这么难了,他发明了很多让人快乐的东西,所以他的研究室才敢冠以幸福二字。但是他的成绩离自己的目标差得还很远,因为他的每一样发明都存在着致命的缺陷,所以不能上市公开销售,只能由有关部门定向销售。比如,他发明过一种帽子,名曰极乐帽,戴上的人会觉得自己到了极乐世界,要什么有什么,比做官Zuo爱做壮元做皇帝比做什么都快乐,就是什么事